少女画出美丽的玫瑰 飘落的不是花瓣 而是鲜血

少女画出美丽玫瑰,飘落的不是花瓣,而是鲜血。(示意图/达志影像shutterstock提供)

「我都有在关心,这孩子什么都不说啊!」

其实孩子什么都说了,

透过笑或不笑、哭或不哭,沉默、愤怒或自伤……

▌在孩子的失序、难解背后,是那颗很想被看见、被好好爱着的心。▌

‧「没有人看见一个少年正在被强暴。」──一直说头痛而拒学的少年,以自己的血,写下秘密日记。

‧「这样他就会死掉了!」──四岁女童拿玩具刀疯狂剁碎黏土人。她被娃娃车司机性侵了。

‧「有时候我真的好讨厌自己。」──少女纤细手臂上的自残伤痕,就像妈妈的情人一样数不清。

‧「如果我马上送她去医院,说不定她就不会死了。」──最好的朋友骤逝,女孩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两年来从未开口的少女,最后写下了这句话。

【精彩书摘

小九这次来,带了一张圣诞贺卡。我拿在手里端详,她笑着跟我说:「圣诞节都过多久了才给你。」

我开玩笑回:「都要变新年贺卡了呢。」

卡片上,一名清秀少女坐在床上,披散着一头棕色长发,手里捧着一颗星星,粉红色床单上滚落着缤纷圆润的圣诞灯饰,一个托盘上盛着手工饼干姜饼人。画风温暖细致,连床单的皱褶、灯泡的反光、少女的发质都十分栩栩如生。

卡片背面没有任何字,因为这张卡片就是小九亲手画的。

小九是看我门诊最久的人,当我还是刚出道的总医师时,她就挂进我门诊了。当时她才高中,让妈妈带着来,稍有忧郁倾向的她纤细白瘦,颇有病态美少女的味道。

当时她说,好想从这世界上消失。

吃得少,睡得乱七八糟,因为正在准备大学指考,妈妈很担心小九的身体。

「她有时一天只吃一片饼干!」妈妈对我抱怨。

「啊我就不想吃啊,看到东西就想吐。」小九在旁边嚷嚷。「而且她有时候在旁边就这样一直念一直念,我头都快爆炸了!只会更想吐好不好!」

「妈妈,她现在就是不喜欢你在旁边碎念啦,所以你要关心她的话,不如就熬一碗鸡汤,默默放在她桌上,让她饿了自己吃。小九其实也知道你很关心她的,对不对?小九?」

我左边说说,右边讲讲,每次都在当这对母女的调解委员。

有时母女吵了架来,气呼呼的不想一起进诊间,我只得先跟小九谈,再和妈妈谈,弄清楚到底是哪里的沟通出了问题。最后再请她们两位一起进来。

「妈妈最近好像发现我交了男朋友,可是她也不直接问我,就那样偷看我手机。偷看手机就算了,还不小心已读不回我同学讯息,笨死了,害我同学还以为是我不理他,你说我生不生气!」小九单独进来时说。

「那为什么你不想让妈妈知道呢?」我问。

「因为她一定会说那个男生配不上我。她以为她女儿有多好,其实根本就没有……我爸就只有生我一个女生,我阿公每次都说生女儿没用。我表哥那么废,大学毕业了也不工作,还向家里拿钱,阿公还是比较喜欢他。阿公也都一直骂妈妈生不出男生,好像是我害得我妈在家里抬不起头一样……」

家中重男轻女,一直是小九心中的痛。

她说完了,擦干眼泪出去,换妈妈进来。

「其实我知道她交男朋友了。我不是不赞成她交,只是那个男生比她大,我怕她被人家欺负。她小时候,我是真的比较忽略她的感受,因为婆家给我的压力很大,他们很想要男孙,偏偏我就生不出来,所以有时候看到她就生气,有时候还会骂她没用。我有时会想,小九得忧郁症,会不会都是我的错……所以我现在很努力想要修补啊。你看,我每次都陪她来看诊,想要多关心她,结果她都嫌我啰嗦。」妈妈也泪眼婆娑。

「妈妈,你要不要试着把你刚刚对我说的这些,告诉小九?或许可以解开一些她心中的结?」我诚挚地建议。

其实,不管是家长或孩子,单独在我面前说的话,往往都是最想说给对方听,却总是说不出口的。

妈妈犹豫了一会,仿佛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

我请护理师叫小九进来。

她板着一张脸,僵硬地在妈妈身边坐下。妈妈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对小九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前做得不好……我压力也很大,没有顾到你的感受……」接着便瀑布狂泻般的说了好多好多,小九听着听着也潸然泪下,母女俩就这样在诊间哭成一团。

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吗?

人生不是电视剧。很多人都以为像这样「把话说开来就好了」,从此一家人就会过着幸福快乐日子。事实上,诊间内的人生比较像一个螺旋,会重复一回又一回的循环;但日子拉得够长,却又看得见那缓慢的前进。

小九喜欢画画。她曾带素描作品来给我看,一枝美丽的玫瑰,飘落的却不是花瓣,而是鲜血。从图画中看得出她的美术天分,但画中的含义或许也反映了她当时的心境。

后来,她如愿考上了喜欢的美术系,要到另一个城市读书;很巧合地,我也正好转换跑道,要到那个城市工作。那时,她的忧郁症状已稳定了一段时间,于是在她毕业前的最后一次门诊,我告诉她,可以从我这里毕业了。

「这是我之后工作的医院,万一……我是希望不会有需要啦,但如果真的有需要,可以到这里来找我。」

想不到,大一才开学三个月,我就看到门诊名单上出现了小九的名字。

出现在我眼前的小九形销骨立,瘦了不少。陪在旁边的妈妈眼睛也肿,对我挤出一丝苦笑,说:「谢医师,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上大学后,或许是因为课业压力,小九的忧郁又复发了。在忧郁状态中的她时常哭泣,连要撑着去上学也非常困难。妈妈就这样两个城市来回跑,看上去也憔悴不少。

一年级下学期,她谈了场远距离恋爱,但因对方的情绪也不甚稳定,过程并不顺利,两人时常吵架。小九甚至在他们争执过后,爬上家中的阳台。

「我真的也不知道自己站在那里做什么,风吹得我好冷。我一直想着跳下去就解脱了,可是又觉得好像会很痛。最后妈妈发现了,冲过来把我抱住,我们两个就跌坐在地上,一直哭……」

虽然意识到这段感情对自己的情绪影响巨大,但她却没办法对那个男生顺利提分手。后来妈妈直接跟那个男生说,请他不要再打给小九,两人才终于不再联系。

情况时好时坏,最后,小九还是在二年级上学期休学了。

休学过后,小九过了好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甚至也提不起劲画画。

「看她这样,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又不能叫她振作,每次我这样讲,她就会说她压力很大。」一次门诊中,妈妈向我倾诉,她似乎也非常疲倦。

「虽然你只有小九这个孩子,但不代表她是你人生的全部。其实她上大学时,我也跟你说过,你也可以去找你自己的兴趣和人生了。」我对妈妈说。

很多父母亲因为觉得对生病的孩子歉疚,就放弃自己的追求与梦想,一直守在孩子身边。但其实孩子早已长成,这样过度的陪伴,有时反而阻碍了孩子的独立和进步。

「可是看她现在这样,我又怎么放心……」小九妈妈说的正是许多父母的矛盾。

「其实你也可以试着偶尔请爸爸陪小九来门诊,或是让她自己来。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

「她爸爸就是不喜欢她来看门诊……唉,好啦,我试试看。」

这些对话至少重复了两、三年,从小九一次一次的情绪起伏又恢复的过程中,妈妈渐渐也意识到彼此独立的重要性。

其实不只小九依赖她,她也好依赖着小九。

「妈妈,我最近真的有比较好了。我觉得你可以试试看去找工作。有些事,我真的可以自己来。」小九休学两年后,接受了心理治疗。有一次,她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出这些话。

妈妈听了好惊讶,而我也感动不已。

妈妈开始去职训班上课了。

起先,小九又开始情绪低落,很没安全感的样子。

「我最近连画画都不想画了。我知道妈妈在振作,我也应该努力,但就是不知道要怎么做。我都没有灵感要画什么。」

「要不要试试看把你现在心里的阻碍画出来?」我说:「你现在就像被一些透明的东西困住了,它们就像穿了隐形斗篷一样,你试着把颜料泼上去,它们就会现形了。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它们现形,说不定你就可以试着面对它们。」

「好像可以试试看……」

「我还记得你高中时画的那朵玫瑰,很特别,让人印象很深刻。」

「你还记得?说不定我画的也是那时的自己。」小九笑了,空气中有种被记得的开心。

就这样,小九一步一步地迈出步伐。就在此时,又有一个男生出现了,这个男生对她十分温柔,常常陪着她来回诊,是个像月光一样的男生。

小九重拾画笔,说了很久的贺卡,终于带来门诊了。听她聊着最近和男友在找房子,打算先同居一阵子,接着她也想找工作,毕竟如果要结婚,这样比较好一点。妈妈本来很反对她再交男朋友,但现在也渐渐认同这个男生了。

「这次,我应该可以拿两个月的慢性处方笺了!」

听到小九第一次提出这个要求,我先错愕了一下,毕竟这五年来,她几乎至少每个月回一次我的门诊。

但随即我明白过来,她在告诉我,她真的长大了,我可以试着放手,让她再次尝试飞翔。

我在心底默默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本文摘自《我们的孩子在呼救》/宝瓶文化出版)

【作者简介】

谢依婷医师

(成大医院精神儿童青少年精神科主治医师

「人与人相遇是一种机缘巧合,能够倾听和帮助孩子,是身为儿心科医师的使命和幸运,虽然不一定能帮上每一个孩子,但总是要尽力去做。」

高雄医学大学医学系毕业,国立成功大学医学院行为医学研究所进修中。

曾任高雄长庚纪念医院精神科系住院医师、总医师,儿童心智科代训医师。亦曾担任卫福部心智障碍者精神医疗服务品质改善计划云嘉南区执行医师,现为成大医院精神部儿童青少年精神科主治医师。

儿少精神科也称为儿童心智科,主要是看十八岁以下的对象,这个领域的专科医师在全台湾只有两百多位。

儿心科医师在看诊时,必须扮演多重角色,懂得许多不同面相的事物,比如:与两岁小小孩牙牙学语地对话,和忧郁高中少女聊偶像,与过动国中少年讨论手游,而面对拒学的国中少女,谈的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使用病人的语言,才有办法与病人沟通。

硕士论文还没写完,先出了这本书。

私心希望自己是业余医师;旅行、写作、运动、和潜意识工作以及好好生活,可以是主业。

(本书所举之诊间故事皆经改写,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我们的孩子在呼救》/宝瓶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