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新詩】蕭宇翔/寫在一封不容增刪的信裡

《心术》书影。(图/九歌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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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许久未曾听过那么明朗详尽的/陈述了,他在无情地解剖着自己」──杨牧〈有人问我公理与正义的问题〉

「文字是语言的潜德。」《心术》后记中的这一句,其实「幽微得很激进」。若由我来阐释,即在诗歌中,语言的潜力,既是属于技术的,也是属於伦理的,二者不可分离。因我相信一个人要讲述任何事情时,如若有所布置,是因为他知道早先发生过什么,以及之后将发生什么,他懂得,并承担,这些时间跨度中的复杂纤维。他要告诉你,事情并非想像中来得轻易、可预期,他更在提醒你,你要坚强,要独立,它要来了,它已经发生过,还将再次发生。而我正替你分忧,来,让我告诉你。

此即「语言的潜德」。更精确地说,这涉及文学家的语气与风格。诗歌中一贯而坚实的语气,往往含涉作者由自身出发,回环辐辏的宇宙观、道德观、语言观,再再追问着何谓生死、极权、民族、苦难(未必有答案)。在《心术》里,林宇轩提问的姿态昭然若揭,且往往是面对一名「可能基于现实,大半身在想像之中」的「老师」。我们看见一名生命的学徒(不只是诗的),他拿捏着,比拟着,协调着一种创造性的关系:一名理想的交谈者。这位老师能够迅速理解话题的浅深,协力分析他的质疑与失落,并且听清每一道分行断句──这不禁让我想起杨牧〈有人问我公理与正义的问题〉,若我们将位阶倒置,则《心术》的确是「写在一封不容增删的信里」。

不断呼唤着现实中所无法拥有的理想倾听者,这可能源于诗人深层的孤独,也可能源于诗人羞涩的天性。啊,一个亲密而遥远的对象,永远不会被外人所轻易指认,却在诗歌中可供呼唤,容许伤感。诗人借此自我应答的声腔,搭建了一个关于美学与伦理学的论战擂台──提供给诗──始终拒绝外部世界的扁平、残酷、暴力,且更加拒绝自我心中虚生的对抗、抚慰、同情。此即心术的奥秘。

老师。看不见的倾听者。梦中相对的教育家。爱与美的国民。远非敌人,也不敢妄称为朋友。且保持着一种憧憬与仰慕之间,深深的礼貌、谦恭与亲暱──其实不然,老师的「心术」之幽微与激进,林宇轩常常自己也弄不明白:「虽然有些人生来就是要教育我」、「我写诗不为了反驳(……)只是写/写到一视同仁,写到谁斥责我的懦弱」。老师,时常是现实中的朋友,更有时,就是现实中的敌人,经诗人转化,在此委婉地描述为「生来就是要教育我」的老师。仿佛诗人在此自设的关系框架中,生来就是要「被教育」的,他说,「这是我的功课/琢磨,受伤,然后琢磨受伤」──〈凭借构思〉。

老师究竟是朋友还是敌人,是他者或是自己,是真实还是虚构的?或许林宇轩最为热中的,实则是往返辩证之间,这些硬生生的「摩擦生热」。的确,我们经常在他诗中看见顽固出现的:火、镜、打磨与铁器。「爱何尝不是一种偏见?我们应该更勇敢地去写,去抵达,去爱这些敌人的相反见地,避免现在的自己被过去的自己同化。」至此,我发现林宇轩迷恋的其实是悖论,而悖论恰是诗歌对「精确」的终极迷恋。至于其中必经的种种自我矛盾、摧折、拼凑与解离,恰恰证明诗人对于生命的最大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