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正为何写诗?
〈风吹落的〉
宇文正为何写诗?我未听她说起,也尚未见其自序,并不确知。据说早年她就写诗,但在我与她相识的这二十年间,熟知的是她的小说和散文。
──也许是时光催迫,感慨加深了。
〈那时我是你的如花美眷〉一诗,她以一只在烘衣机烘烤落单的毛袜,抬头望着高挂晒衣夹上的另一半,喻示人生境遇:相知与分离。〈风吹落的〉,以荒野小径的枯叶被脚踩得「玉溅瓦裂」,揭示生命中也有心碎时,也有欢愉时,从前不曾留神而今始感知的空无。
──也许是回忆堆叠而历历难忘。
〈回忆是这样一种生物〉即描写往事如残骸,在脑海这座巨大坟场,幻化成美丽珊瑚,不断地召唤她。另一首〈无题〉,说初秋时光「天不蓝了/知了已瘖哑」,铅笔却是发烫,渴望向人吐灵,每个字都带了秋意。
〈有一天〉描写即使身体衰老了,思绪零乱了,心灵那一只蝴蝶仍随风飞舞:「蝴蝶永远听懂风的召唤/它翅膀的形状将是所有形状的翅膀」。〈请在早晨遇见我〉强调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是早晨,生命每一天都有新鲜的早晨,不因年龄改变,但看是否有一双翅膀翱翔、咏叹星光满天。
──也许宇文正要说出对社会发展最深的忧伤。
〈海王星书简〉说:「有人绑架孩子/有人绑架真理/有人绑架了/人民……夏天绑架春天/黑烟绑架天空」,即使最强大的风也「吹不散可疑的雾霾」,以悲哀的无力感,引发读者进一步思索,台湾是被什么政治骗术、什么刻薄语言所绑架。〈2018晚秋的晨祷〉说:「谁来阻拦那双手?/不要任其撕开凤蝶的翅翼/不要任其敲裂细薄的蛋壳/不要任其掼碎古老的瓷瓶/不要任其涂没那天雨粟鬼夜哭的字/不要任其绞断那行云高山流水的琴弦/谁来拦阻?/不要任其吹散那蓝田细瘦一缕/烟」,九行连用六个「不要任其……」的复沓句,显见是对教育政策的黑手伸入文学、文化的控诉。
上述系就宇文正诗作之诗情与言旨而言。若论其诗法,无疑地寄深情于淡笔,所谓「冲和澹荡,似即似离,在可觉与不可觉之间」。例如,〈节奏不明〉一诗,「春天模仿着冬天/就被冷雨溶化了」,「冬天模仿着秋天/风吹皱了过往」,叙述者频频回顾岁月经历却不直说悲欢;〈失眠者〉:「不要开开关关那扇门/它总是意义──意义──」,「但也不要挂那串贝壳/最怕海呵海呵把心摇到了远方」,构思悠远,不写形而写神。
迷离惝怳的表现,当然也是娴熟中文诗学的她所擅长,〈光之瀑布〉诗中的是与不是的笔触,究竟是今生的抽痛还是来世的惊梦?〈在江湖〉诗中的情与不情的吞咽,爱要说出口吗?白雕的叹息又是为了什么?卷二的〈刹那〉,描写宿世波折的情缘,终将相会,也是一首感人之作:
那时你从若干光年之远而来
雨水顺伞沿一路跌落
我不知道自己认识过你
前世的前世我不知道
你的话语冻结
眼神说着妳来了妳来了妳来了妳来了
诗意连贯,确实可见诗的艺术。下一节,以星光、海涛、灿亮的水光、轰然照面的花开一瞬、一滴冰凉坠地的水珠,与诗中的「你」相指认,从「我不知道」到「我知道」,行气如虹,余波荡漾。
早年新月派名家梁实秋曾说:「没有情感的不是诗,不富情感的不是好诗,没有情感的不是人,不富情感的不是诗人。」借这几句话探察宇文正为何写诗?终于可知:因为有敏锐的爱恨悲欢,有诚挚地面对万物与人生的态度。她是「新生」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