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两次与命运赴约都做对了

台积电创办人张忠谋亲自撰写完成自传下册。(本报资料照片)

「我与命运有一个约会!」(I have a rendezvous with destiny!)这句话,现在不流行了,但在上世纪中期,却常从美国人,尤其年轻美国人口中听到。

在我一生中,也有两次对自己说这话。第一次是一九五八年,我自熟悉的「文化城」波士顿,开四天车到陌生的「牛仔乡」达拉斯,向德州仪器公司报到;第二次是一九八五年,我决定离开已经安身立命的美国,来到人地文化生疏的台湾。

两次与命运赴约都做对了。第一次去德仪赴约,德仪改变了我前半生;第二次去台湾赴约,台湾改变了我后半生。只是,我起初以为台湾的约会地点是工研院,后来命运告诉我我错了,约会地点是台积电。

倡议台积电

工研院院长交接典礼的第二天(一九八五年八月二十一日),方前院长就拿了一张纸,对我交代「要办事项」;第一件显然是方前院长最担心的。那就是:三家华裔美商创办的IC设计公司─国善、茂矽,及华智,各要求政府出资为每家建晶圆厂。那时建一座晶圆厂至少需要几千万美元,三座就要一亿美元以上,怎么办?

对这么无理的要求,我的立刻反应是,拒绝他们不就完了?但这答案似乎不能使方前院长释怀。第二天我就找了胡定华副院长及电子所所长史钦泰,问他们为什么不能干脆拒绝这三家IC设计公司的无理要求?是否还有什么「隐情」?

胡、史说没有「隐情」,但有「忧虑」。政府不是已有十年之久,出巨资给工研院研究IC?政府不是要建立台湾IC工业?现在,现成的IC公司要政府资助他们建厂,政府为什么不帮忙?难道政府「促进工业技术发展」的雄心壮志,只限于让工研院研究又研究?

胡与史当然觉得政府不能答应这三家公司建晶圆厂的要求,但也认为不能只说「不」,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这一切发生在我出任院长的头几天,而且发生在工研院内经费最大、员工最多、也被认为最成功的研究案上,但是工研院的矛盾已暴露无遗。研究工作可以自以为很成功,但对工业的利益却说不出来。

回到三家公司的要求。

方贤齐不是唯一担心怎么交代这三家IC设计公司之人。两星期后(九月四日),李国鼎政委要见我。李一开头就提此事。我已有几乎两星期时间想此问题,所以我当时就提「共同晶圆厂」(Common Wafer Fab)观念。李似甚喜我有答案,告诉我他要多召集几个人,一起讨论我的建议。

三天后(九月七日,星期六)李政委又开会,这次有谢森中(交通银行董事长),张耀东(国库署长兼开发基金执行长)及江万龄(中华开发银行总经理)。假使政府同意办新的公司,开发基金是最可能的投资者;交银也是可能的投资者;江万龄在场,我想是因为中华开发曾投资国善,所以江很在意政府如何对国善交代。

在会议中,李政委要我重述一次我三天前对他提的「共同晶圆厂」观念,然后征求谢、张,及江的意见。谢和张赞同「共同晶圆厂」,江表示国善仍希望有他们自己的晶圆厂。李政委是一位决定明快,而且没有太多耐心与人辩论的人。他很快嘱咐我准备对俞国华院长简报。

当天下午,李打电话给我:「已约定九月十日(星期二)下午四点半」,他兴奋地对我说,「想不到他(俞院长)那么热心,那么快就答应听你报告。」

「专业晶圆代工」商业模式

一九八五年八月二十一日(方贤齐对我讲「要办事项」)至九月四日(我对李国鼎提「共同晶圆厂」)这十四天,可说是我一生中创新价值最高的两周。价值连城的「专业晶圆代工」(Dedicated Foundry)商业模式在此两周诞生。

在这两周,我把我过去二十几年经营半导体业心得,以及对工研院IC计划的观察和了解,整理、综合起来,达到了一个当时台湾具备之条件下,最有成功机会的半导体公司商业模式。

当时,世界上几乎所有稍具规模的IC公司都是「垂直整合型」(Integrated Device Manufacturer, IDM),营业范围包含IC设计、晶圆制程研发、晶圆生产、IC行销。这些IDM如有多余产能,也为没有晶圆厂的设计公司(例如我在通用器材公司碰到的Chips and Technologies及Atmel)代工。

台湾要成立一家新的IC公司,要从工研院IC案出发,我检验工研院IC案的能力:

IC设计─能力低。

晶圆制程研发─当时(一九八五年)世界最先进的「节点」技术是一微米;工研院还在二微米,落后二代半(一.五微米是一代,一.二五微米是半代),大约三年左右。

晶圆生产─工研院「示范线」的良率优异。这是工研院很重要,也是唯一强点。

行销─没有在世界市场行销能力。

经过这样的分析,新公司应该具有的商业模式已呼之欲出─只替客户做晶圆生产,而且目前只能做「成熟节点」技术的生产。当然,新公司必须继续晶圆制程研发,否则制程技术会愈来愈落后;而且希望有朝一日,我们也能做尖端技术生产服务。

但是这样以自己所长,决定自己「商业模式」,却留下一个大问题:到底「专业晶圆代工」会有多少生意?

对这问题,当时我没有确切答案,但有若干线索;这些线索,也使我在构想未来新公司的经营策略上,加了几条要点。

我们的长处是成熟技术的IC生产,我们提供给客户的价值是可靠的交货─遵照原来议定的价格、交货日期,以及品质。我们必须让客户相信,我们比竞争者(那时的竞争者是IDM)可靠。毕竟竞争者只是以代工为副业,而代工是我们的专业。所以,「对客户不轻易承诺,一旦做出承诺,必定不计代价,全力以赴」成了我们的座右铭。

我们的客户将会是刚萌芽的IC设计公司;或自有晶圆厂但不愿维持成熟技术生产线的IDM公司;长期来说,也可能是大规模、有IC设计能力的电脑公司。总之,作为他们的晶圆代工者,我们与客户站在同一阵线上。所以,「不与客户竞争」,以及「客户是我们的伙伴」也成为新公司的座右铭。

新公司的市场绝大部分会在美国;次之,欧洲及日本;台湾市场相对地相当小。新公司初期倚赖台湾市场,但必须急急开辟美国市场。我熟悉美国市场,但我的本职是工研院院长,而且当时是忙于改革的工研院院长。所以,新公司的总经理应该是一个有能力为新公司开辟美国市场之人─看起来应该有美国半导体公司CEO经验。

摘自《张忠谋自传:下册》(天下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