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1成學生過動症 研究揭「該體諒孩子還是該管教?」教養難題

回想求学过程中,你是否曾烦恼特立独行的行为会成为老师和同学眼中的「异类」?当社会惯用同一套标准检视每个人,你我都可能被贴上「污名标签」。中央研究院「研之有物」专访院内社会学研究所曾凡慈副研究员,她长期投入「医疗社会学」研究,探讨社会如何建构正常性与异常性,特别在台湾的教育现场,有一群「注意力不足/过动症」(ADHD)学童,经常被贴上社会加诸的「疾病污名标签」。一起来认识 ADHD,听听成人患者、家长与老师们的亲身经历,了解他们如何面对污名?怎么看待正常与异常的界线?

图/iStock

「小晓」就在身边,你对 ADHD 知多少?

就读小学五年级的小晓,外表与一般小女孩无异,却经常坐立不安、注意力难集中,甚至瞬间情绪崩溃。在班上不只被同学霸凌孤立,还被其他家长视为问题儿童,责备小晓的父母没有善尽教养义务。

小晓的父亲长年在国外工作,导致养育责任、就医治疗的重担全落在母亲薇芳身上。面对女儿一天到晚闯祸,在家又不按时吃药,母女两人经常爆发冲突。庞大的身心压力让薇芳不禁心想:「如果没有妳,我是不是能做自己?」

从香港来的新老师保罗试图帮助小晓融入学校生活、缓解薇芳的压力,成为母女两人的避风港,也背负是否因特殊原因而关照小晓的质疑。

电影《小晓》道尽「注意力不足/过动症」(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简称 ADHD)学童在台湾教育环境经常发生的状况,以及家长与老师面临的教养与照护困境。

究竟 ADHD 在儿童间的盛行率有多少?根据美国精神医学会 2022 年发行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显示,ADHD 在全球儿童中的盛行率推估为 7.2%。台湾 2019 年对全国中小学生进行的抽样调查研究则发现,符合美国精神医学会 ADHD 诊断准则(DSM-5)的学生比例高达 10%。

换言之,每 100 名学生中约有 10 名有明显的 ADHD 症状。面对这么高的比例,社会大众对 ADHD 的认识却不够普及。究竟 ADHD 有什么样的表现?如何协助孩子调整身心状况、应对治疗伴随的疾病污名标签?家长、老师等照护者需要什么样的支持?

什么是「隐性障碍」?揭开社会加诸亲职的教养难题

中研院社会学研究所曾凡慈副研究员。 图/研之有物

中研院社会学研究所曾凡慈副研究员长期投入「医疗社会学」研究,试图理解社会如何建构正常性与异常性。近年来持续探讨 ADHD 等「隐性障碍」在教育场域如何被医疗化、标签化,以及亲职角色面临的各种教养难题。

所谓「隐性障碍」是指:病况模糊、有争议或不可见,被视为大脑神经发展异常的结果,强调精神药物、心理与特殊教育介入,从而为家长带来寻求诊断与治疗的复杂挑战。

ADHD 即是一种隐性障碍,对生活的影响通常反映在人际互动与学习表现上,详细诊断标准可参考台大神经部卫教说明,主要症状整理如下:

资料来源:台大神经部卫教说明。 图/研之有物

由于 ADHD 的行为样态多元、表现程度不一,而且可能随着成长过程而改善或恶化,让位在教学第一线的老师经常面对的难题是:究竟孩子只是不够努力,还是真的无法控制自己?

这种判断困难常出现在孩子重新分班、需适应新环境时。大部分老师会先观察半学期至一学期,如果孩子的行为一直没有改善,就会试着与家长沟通,评估是否带孩子就医检查。因此,求学阶段通常是孩子被诊断出 ADHD 的高峰期。

由于台湾社会长期缺乏隐性障碍的观念,孩子在学校表现不好会认为是小孩天性调皮,只要严加管教就会慢慢改善,并不会直接想到看医生,而且民众普遍对看精神科有不好的观感。

因此,当老师提议带孩子就医,多数家长一时之间可能难以接受,再加上每个家庭具备的文化与经济资本不同,对亲职角色的焦虑程度不一,也进而影响家长选择的回应方式。

为了深入了解隐性障碍对亲职造成的挑战,曾凡慈访谈了 50 位家中有隐性障碍学童的家长,分别具备不同教育程度、家庭型态、社经地位等条件,并借由发展「道德工作」概念来考察这种独特的亲职任务。什么是「道德工作」呢?

道德工作指的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如何判断哪些目标值得追求?怎样的做法比较适当?又应该相信什么、感受什么与做什么,才算善尽职责?

这对一般父母来说绝非易事,应该让孩子养成乖巧懂事还是自由自在?要努力培养未来竞争力还是享受快乐童年?一道道选择题已够令人烦恼,如果孩子的气质特殊,情绪行为不符合大部分孩子的常态时,将更难仰赖一套明确的价值指引行事,因此需要透过更加复杂的道德工作来帮自己和孩子应付日常难题。

对孩子有隐性障碍的家长来说,道德工作要处理的问题通常包括:该不该用「病」的框架来解释孩子的违常行为?如果能治疗,什么才是「应该的」目的?要让孩子拥有公开的障碍身分,还是尽量隐瞒以避免污名?面对孩子持续表现出失序的状态,该体谅包容还是严格要求?

一起来看看与 ADHD 孩童朝夕相处的家长与老师们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家长面对 ADHD 子女时须处理的道德工作。 图/研之有物

家长的困难抉择:决定就医的考量?如何处理污名标签?

曾凡慈发现,从亲职的角度考量,家长首先须设法厘清问题属性:究竟孩子的行为是个性、环境或病理所致?才能决定该往什么方向努力。

承认孩子可能患有 ADHD 是家长要克服的首要难题,尤其在台湾想获得特殊教育资源,或让学校接受孩子的差异、提供相应的对待,通常得先取得医疗诊断,使得就医并接受药物治疗成为某些家长维护孩子受教权的策略。

紧接着家长要摸索的是,怎么教导孩子看待吃药行为可能带来的「污名标签」。例如有孩子因为吃药而被同学取笑,与同学发生纷争时也常被问「今天是不是没吃药」。如果没有妥善处理,诊断用药将增加孩子被歧视的风险,也会降低孩子配合治疗的意愿。

某些家长则教孩子以「寻常化」的态度看待用药。例如告诉孩子「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点病,像是阿公也每天在吃糖尿病的药」。或者说吃的是「聪明药」、「专心药」,吃药不代表「有病」,而是能在学校表现的更好。

也有部分家长采取「以医疗模式转移污名」的策略,让孩子相信只要「治好」就不会发生污名问题。

例如有的孩子主要是注意力不足(ADHD 的一种次类型),家长引用医生的说法向孩子强调「你是注意力不足不是过动」。每当孩子接受积极治疗、在学校的表现明显进步时,家长也会借此培养孩子有自信的应对方式,下次再被同学取笑时可以勇敢回复:「我只是注意力不足」、「我现在都好了」。

吃药行为常让 ADHD 患者被贴上「有病才吃药」的污名标签,如何教导孩子正向看待吃药,是家长面临的挑战之一。 图/iStock

当然也有比较特殊的案例,曾凡慈访谈的家长中,有位妈妈教孩子不要主动挑衅他人,可是一旦别人欺负到你头上,就一定要捍卫自己。

例如有人骂孩子吃药就是神经病,她要孩子大力反击:「你才有病!又不是你要吃药,关你什么事?」虽然这么做无法改善孩子的人际关系,但曾凡慈指出,我们的社会存在一种奇怪的权力,自以为「正常」的人能随便对被视为「异常」的人指指点点,这种权力应该被揭露和挑战:

教养方式没有绝对好坏,教孩子言语反击,看似在破坏社会互动秩序,实际上是让孩子正面回击污名化背后的权力关系。

教育现场的两难:教学上如何一视同仁又弹性调整?

从事隐性障碍的道德工作时,另一值得注意的是,家长的教养方式可能因不同的文化和经济资本而产生差异,这将影响家长与老师的沟通,以及孩子可得到的教育与医疗资源。

例如某些家长比较有能力与老师对等讨论,一起摸索出适合孩子的学习方式,也比较有能力争取医疗资源、进行污名管理。课余时间还会陪孩子完成课业、调整情绪行为,甚至自费取得其他辅助资源。

其中一位有教育学博士学位的家长令曾凡慈印象深刻。这位母亲为了让患有 ADHD 的孩子得到最佳照护,自行创办了幼儿园,过程中投入的金钱与时间精力,超乎一般家长所能想像!

然而,并非每位家长都有能力为孩子做那么多,许多家长可能因工作繁忙、手头不宽裕,或对 ADHD 等隐性障碍缺乏认知,因而无法长期陪伴孩子、或与老师密切沟通,也没有余裕定期请假带孩子回诊。

如果老师跟家长的沟通卡关,又正好遇到老师的教学标准较高,可能会认为只要家长不愿带孩子就医,就没有立场对疑似有 ADHD 症状的学生进行个别调整或导入特教资源,这将导致各方关系陷入恶性循环。

近期曾凡慈也开始访问教过 ADHD 学生的老师,希望了解他们遇到的教学难题与处理经验。

老师的压力之大在于,既要在教学上符合全班学生对「公平性」的期待,又要对有特殊需求的学生进行「弹性调整」。如果家长不愿让学生接受诊断,面对看似 ADHD 的学生,究竟要用平常标准要求还是宽容对待?如何避免其他人抱怨老师没有一视同仁?都将陷老师于左右为难的境地。

面对教育现场因不同理念而产生的纷争,老师非常需要家长与专家的支持,也需要额外人力帮忙分担并改善孩子在学校的状况,否则老师疲于应付、教学品质也难以维持。

曾凡慈访谈的老师们也分享了有助增进教学知能的资源,例如现在的教师研习会将 ADHD 等隐性障碍的基本知识与教学策略纳入课程,参加教学互助社群也有助交流在教学现场可应用的实务技巧。

此外,老师们也希望有弹性的人力调度,能适时支援临时状况。例如孩子坐不住、或行为失控需要拉开距离时,可以有行政体系的老师陪孩子出去走走、缓和情绪。如何让专业资源与辅助人力能及时支援教育现场,是日后值得关注的课题。

曾凡慈认为弹性的教学设计日趋重要,过去会要求孩子都乖乖坐着上课,字都要整齐写在方格内,让精力旺盛的孩子备感挫折。比较务实的做法是,透过教室管理技巧吸引孩子注意力,借由教学设计来满足探索与运动等需求,并依据孩子不同的能力来调整标准。 图/iStock

我是「A 咖」!以多元正向心态看待差异

未来曾凡慈也将持续访谈成人 ADHD 患者,了解他们怎么走过求学与治疗阶段,怎么看待自己的身心状态。访谈过程中发现,虽然成长过程有其艰辛之处,但也出现正向看待 ADHD 的社群。

许多在童年时期被诊断出 ADHD 的孩子已长大成人,并开始透过聚会重新思考 ADHD 对自己的意义,致力推动社会大众以正向心态看待 ADHD,甚至语带自信地以「A 咖」自称!

曾凡慈非常乐见创造正向标签的行动能延续下去。例如「A 咖」社群中有人认为 ADHD 就是一种个人特质,有天马行空的创意、勇于跳脱常轨,擅长抓住大方向且不拘小节。此外,「怕无聊」的个性让他们几乎终其一生都在寻求新鲜挑战,过着乐在学习的精彩人生。

然而,曾凡慈也注意到,部分 A 咖仍需要药物及咨商资源,协助他们应付大学生活,以及工作职场上更加严峻的挑战。有些人很需要心理师担任一对一的「ADHD 教练」,训练人际相处应对、生活安排与工作规画,或调适因外在刺激而累积的压力。

然而,目前心理咨商或治疗都所费不赀,如果不住在大都市,相关资源将更难取得,导致他们只能靠自助或社群互助,慢慢摸索自我调适策略,比一般同龄人更加辛苦。

因此,有些成年患者会为了使用校内免费的心理咨商服务,选择延毕或继续念研究所,导致出社会的时间往后拖延、影响职涯发展。

我们不能否认病症会为患者带来应付生活的困难,但随着隐性障碍逐渐被视为人类行为多元光谱的一环,我们也看到了改变的契机。

曾凡慈期许:「我们不该只想着指认孩子的内在缺失,甚至期待医师将他们治愈,使他们能适应主流环境。」更该转向思考的是:

如何支持个别差异,发展有利于所有人的教育文化与社会体系。

曾凡慈期许社会大众能转向思考:如何支持个别差异,发展有利于所有人的教育文化与社会体系。 图/研之有物

本文授权转载自《研之有物》(原文为:撕掉污名标签!看见 ADHD 启示的亲职与教育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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