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人在大陆》一个台湾傻孩子的北京十年
北京故宫。(达志影像)
我爸妈第1次、也是唯一一次到北京,就是2012年8月,送23岁、从来没有离开过台湾的女儿到北大读书。在宿舍第一晚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我问室友你不会想家吗?
室友怜爱地看着我,「我初中就离家了」。
我刚到北京那一会儿台湾学生到大陆读书的现象已经存在,但是没有成为一个讨论话题。网路上台湾网民一直在问的还是「薪资得拿比台湾高多少才愿意去北京上海」这种话题。大家都说必须高3倍4倍5倍,不然谁要过去那边之类的。
2022年的5月,我跟身在台湾的闺蜜在聊天。闺蜜在科技业,公司最近因为上海疫情波及昆山等城市,闺蜜的公司受到一定影响。她问我上海的情况,也顺便问「你们北京」是什么情况,我也会问她台湾疫情还有防疫情况。
当她说你们北京的时候,这个是很有意思的,我突然想到10年前去北大,那时我的室友中有一个是从小在北京长大的台商子女。我那时并不是个很讨喜的北漂小菜鸟,我会觉得那个从小在北京长大的台湾小孩是假台湾人,他们没有资格对台湾发表什么意见!那时又是两岸很友好的时期,大陆同学对台湾问题很多,我就是很喜欢以台湾专家的角度去跟他们说。
10年过后我成了别人眼里的假台湾人,这个时候我才比较坦率而羞赧地承认,那时真没有体会同学刻意照顾、体谅的友好。
10年总结,形同流水账。随心所写,随意而至。
生活与心态
以前在文章中说过,我大学毕业之后,在台湾工作过一年做的是秘书,我毕业那一会儿工资就有6000块(人民币,下同),在台湾私立学校文科生中属于不差的。申请北京大学,纯粹是为了追求更广阔的就业机会,结果两年后北大毕业进入一家外企,实习期的工资仍然是6500块钱,实习期半年。
到今天我都会劝台湾年轻人,如果真的要到大陆就业,可以考虑先拿一个文凭,最重要的是在拿文凭的过程中会把「台湾人身份很特殊」这个标签给淡化一些。有这么多优秀的大陆同学,大家都玩在一起,住在一起,凭什么觉得自己会那么特别呢?毕业后跟大家一起找工作拿一样的工资,非常顺利成章。
这个道理看似不难懂,但是在做媒体的这几年,我亲身碰过部分台湾创业者确实有「我是台湾人,我应该就有什么什么待遇」的心思,这种创业者通常也没有成功。
以前的台商来大陆确实是降维打击,所以老一代台湾人不必这么融入就能存活,但是年轻一代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身边成功的台湾年轻创业者都是将「台湾身份」去标签化,并且与大陆同业不断合作的。
2014年,也就是我毕业的那一年,我应聘上一家在上海的美国企业。那时还有「一流人才进(西方)外企,二流人才进陆企,三流人才进台企」的说法。台湾人那时找一个正式工作是必须办就业证的,公司也不用给你什么五险一金。
对于那时很多企业而言,录用一个台湾人跟用一个外籍人士是一样的感觉,许多HR会嫌麻烦而倾向用条件差不多的大陆毕业生。以一个普通毕业生而言,台湾人并不是一个什么有优势的身份。
我的工资很平凡,甚至放上台湾的论坛,大家会劝我回台湾的那一种。但是对2014年当时的我而言,在上海的外企工作确实挺有意思。
有意思的在于公司同时入职的这些上海年轻人。
他们会信誓旦旦的说,等过实习期了之后,工资好歹也会是8000 到1万,然后会认为也就过个不到几年,大概月工资就能2万了,「我哪个朋友,毕业第3年就18000了」、「我们公司工资就很低呀,我看领导可能也就2万块钱,不像其他某公司」。
我每次都得算一下,1万块钱就是快5万台币,2万块钱就是将近10万台币,这样子的工资也算「也就」2万块?
需要知道那年台湾太阳花学运,台湾年轻人痛恨马政府没有解决青年低薪,我从小到大对于自己的就业前景与未来,是没有多高期许的,在我看来那时的大陆同龄人太过乐观。
后来在2015年去了媒体,一开始的工资是7000,后来受到老板的赏识所以工资不断增长。毕业后几年看似工资会比台湾好一些,但是在北京的房租物价下也存不了什么钱。每个月所剩的钱,基本就是花在搭高铁四处旅游。
在我浪迹媒体业的几年来,台湾小年轻在大陆工作越来越同等待遇,不必再办就业证了,也得上社保,同时大陆互联网企业飞速崛起。
后来95后00后的台湾学弟妹,他们选择的就业方向都是进入抖音小米腾讯等。短短几年,已经不流行一流人才进外企了,几年前阿里巴巴在台湾招聘的时候,新闻媒体还有网路论坛都讨论热烈。
台湾网路上对于在大陆工作常常提到的就是CP值(性价比),就是觉得除非是拿到比台湾高好多倍的工资,或进入抖音等互联网大企业,不然性价比是低的,还不如留在宝岛。
十年来也不时有台湾学弟妹问我CP值的问题,用那种「学姐你在北京是不是薪资怎样」的星星眼看着我。我总心虚,在这点上我是不太「合格」的北漂——这两年钱越、赚、越、少。到现在嚷嚷着考虑明后年买房,但银行存款大概只够装修(还是最基础的那种)。
在媒体内容这一块, 我大概在三十岁就已经碰到天花板。除非力求高位,不然也就是个资深编辑。在北京吃不饱饿不死。但我却挺自得其乐。
我是学广告公关营销专业的,但是在我的本专业里面做的奇差无比,无意间入行的新闻媒体还有内容创作,却让我受到肯定。我觉得只要在自己有兴趣的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就好了,钱只要能交房租,能吃喝能养猫,少一点都无所谓。
我一直是个小确幸的人,跟台湾电视剧里那种「到北京上海的女强人」完全不同。2019年之前周围的人都还比我有冲劲,但这两年大家都在喊着佛系、躺平,问我「郭雪筠你怎么不回台湾,多舒服啊」的大陆同胞比例达到巅峰。
真佛系了吗?不,还是不太甘心。
我一度以为北京也要开始「台湾小确幸」了, 后来才发现一堆人都是嘴里说躺平,身体很诚实——对,你,就是你,你也还没回老家!
朋友一边喊着想躺平,一边在字X跳动里认份上班;写过「九零后,回老家了」的同事一个个冲向大厂。曾经动心问过朋友,你帮我内推一下,我也去跟着同行们一起「跳动」?
朋友说,你别了,你也适应不来。你在自己的领域好好做着。
后来接过几次大厂人力的电话,语速之快,我都得问好几次「您说什么」?那时就明白,朋友应该是知道我面试也过不了……
疫情之下亦有不少台湾朋友碰上瓶颈,但越发明白为什么许多人待在一线城市。你可以选择跟我一样佛系,也可以选择996一把。至少在这里,有足够多选择。
这使我更珍惜我所从事的这份与两岸有关的工作,以及这个不赚钱的公众号一一能把兴趣当工作,工作起来不痛苦,我可以自己在北京租房养猫,顾好自己生活,已经是足够幸运。
除非这条路走到山穷水尽了,确实已经没有我的一席之地了,那个时候再回台湾吧。
最宝贵的隐形财富:建构起另一套认知方式
在台湾23年的生活中,对于中国大陆也好,对于世界观也好,我建立起了一个很坚固的「故事框架」。而在北京这十年,又重新建构起了另一种认知方式。这对我而言是弥足珍贵的。
2013年开始写《台北女孩看大陆》的时候,很多大陆朋友跟我说,我改变了他们对台湾人的看法,这让我觉得很有满足感。直到好多好多年后才明白我被影响的更为深远。
一开始到大陆的时候特别烦对方问我祖籍是哪里的,当他们知道我爷爷是外省人之后就会觉得「啊,难怪你喜欢大陆」。但我妈妈那边的阿公阿妈是本省人。如果我的立场不符合别人的想像,对方是不是又会拿「因为你阿妈是日本人,日本遗留后代」来攻击我?台湾人好像天生在大陆人看来就背了一个日本的包袱。
但是面对我们这种台湾菜鸟,以及面对国际留学生时,大陆友人们身上也背了很多包袱。我的大陆同学大概都被我烦过一轮,问了各种各样的蠢问题,比如去哪里讲什么什么话会不会被抓?你们是不是会觉得朝鲜是你们的兄弟?幸好数年前大陆人还挺淳朴,普遍觉得台湾同学很可爱。
在我2015年正式入职媒体之前,我在美容院卖过几个月的内衣,那个时候《非诚勿扰》这档节目还有点流量,还会找些海外人士参加节目,美容院的一些中年女客人知道我是台湾人,有不错的学历、还单身之后,有让我参加非诚勿扰的、也有要给我介绍对象的。
那时我就明白原来「找对象」在大陆中年妇女之间是个热门话题!「催婚」是他们最热衷的兴趣!之后我在推销时会以「我单身,但是工作忙呢,有合适的对象可以介绍给我呀」这种自我介绍来跟客户破冰。
中国大陆在那时对我而言就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可以知道这里民众的生活民情。很多老读者会知道我以前的文风非常的直接,就是那种用很直白的口吻描述在大陆碰到的事情,生活气息非常重。
进入媒体之后就不能这样子写写生活小情调啦,但我还是那种碰到一件事情就会跳起来「大陆怎么这个样子啊」的性格。大陆主管和同事就会把我拎到一边,然后摊开各种角度:大陆各地的政治生态不同,各地的民情又是怎样。中国当前内部有哪些主要问题、所面对的外部情势。中美关系的过去现在还有可能的未来。大陆互联网上对某件事情是怎样的主流舆论、整个社会情绪是怎样的、各种不同的人群有怎样不同的想法......
台湾媒体对大陆的分析是非常碎片化的:一下子大陆都在拍宫斗剧,一下子怎么大陆又少了宫斗剧?一下子大陆狂拍耽美剧,一下子大陆又没了耽美剧。一下子中国大陆好像开放一点了,一下子中国大陆「是不是又不自由了」?就这样一下吹东风一下吹西风。
这七年来,我的职业一直推着我,不断不断地去阐述自己认知的大陆故事给别人听。
比如最近北京疫情。在一些媒体的叙事框架中,北京「必须」「一定」步上上海的后尘——我自己也会有情绪,但理智上我个人不会赞同这样子的分析方式。
在我看来北京和上海的城市性质不同,政治生态不同,北京如此多公务员,自然基层动员能力也不相似。各地疫情起来时都会产生同样的官僚情况,但是各地处理方式又会有所不同。所以同样是动态清零,不同地区落实的情况就会不一样。
农村,县城,小城市,一二线大城市,这些医疗资源都不一样,人们的认知水平也不一样。政治与科学,如何在这片条件不一的土地上取得最好效果、这个过程会是如何? 跟别人叙述「大陆故事」的难处就在这里。
在媒体业的7年来,新闻的叙事框架越来越固定,我看到台湾媒体在写中国大陆就能知道各家媒体写出来的角度会是什么。
我想尽量逼自己从不同的角度去思索。希望所写的可以让读者看到更多,而不是一起单纯发泄「反正就是这样」。
跟台湾朋友讲话时,他对于我讲的大陆故事能听进去,甚至会表示「啊,原来是这样子啊」。也有大陆朋友或同行会跟我讨论当下时事——他们能认可我是「能分析这里的」。这让我觉得自己在这边10年学到了一些什么,金钱也不一定买得到的呀,不再是当初那个喳喳呼呼的小白痴啦。
整体而言,能在北京待到10年,是因为找到了一份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也被一些人肯定,也能收获到些许成就感,这对我来说是个很满足的事情。如果收入能更高一点就好啦!
自然,内心深处那个傻呼呼的台北女孩还是存在的,记得2018年中美贸易战的时候,天天嚷嚷着哎呀要被美国制裁啦,你看看接下来经济怎么搞呀。
现在回头一看,哼,那时真是太天真了!
我这个台湾傻孩子,到今天还是觉得分析中国大陆好难,它一直一直在变化,政治上的、经济上的。特别是互联网时代,政府和民众都是相互改变的。现在的自己,会推翻过去的自己。
这是为何研究大陆的台湾学者多,但在大陆看来总不接地气——容易陷入「用以前建立的老框架,分析当下大陆」之困境。
2022年,新闻繁多,我还处于正在尝试理解「现在发生什么事,以后大概会如何」的过程。还是一直在寻找不同面向、不同角度。
偶尔想逃离北京,跟台湾好友去大理看山看水喝酒……,想想而已。我还得对阿竹负责,还得学新东西写公众号!
不管怎样,过去10年我过得很认真啦,未来10年,继续学习!
这个10年碎碎念我还有一部分想要写但是还没想好怎么写的,所以这篇可能未完待续…
(郭雪筠/台北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