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人看台湾》北京法源寺 十年读一书(上)

北京法源寺山门。(作者提供)

离我第一次翻开《北京法源寺》,已经过去了快十年,离我第一次去到北京法源寺,也已经过去了六年多。自2013年2月第一次到访法源寺算起,我一共去了五次法源寺,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都经历过了。北京气候干燥,虽然不太宜居,但四季却分明得紧,北京法源寺也呈现出四种不同的样子。

▲我与法源寺

这十年里,我也从一个懵懂无知的中学生,变成整日「之乎者也」的研究生。我不仅常去法源寺,也孜孜不倦地继续读这本法源寺,我不仅继续读李敖,也去到了台湾,在台大读书,和李敖成为校友。我在那里拜访李敖的老师和朋友们:温州路的殷海光南港中研院胡适之,也读那些和李敖论战过的敌人。

「我死诸君思我狂」,去年三月,李敖也离开了。在这个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又去了法源寺,一年四季恰似一个轮回。这个轮回里法源寺总是沉寂,变动的总是人,说是我在法源寺,终究是法源寺在我,以静止不动的姿态观照世间我们的浮沉。我也真切感受到那书中最后的道别,李敖说「北京法源寺、北京法源寺!我们不配想你再会,是你向我们道别、向我们一代一代道别。你的生命,就是我们的。」

●李敖的读者好像少了

我第一次读到《北京法源寺》,还在念高中。这本被李敖自称为「诺奖级别」的小说,若真是以一本小说的角度来看,并不好读,它常常出现大段对话与议论,内容又佶屈聱牙,以小说之见未免无趣;若是从一本历史书的角度来看,《北京法源寺》又多是虚构,虽然回到了维新变法现场,但许多话全是李敖借人物之口托出,以史书之见又未免戏谑。

但《北京法源寺》的妙处恰恰在这里,以小说为借口,以历史为依托,那些大段的对话让人读后觉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似有快意、似有急迫、似有汗颜,变法百态,一书中孔见。康有为与佘法师论忠,梁启超与谭嗣同佛法平山周与林权助论死,谭嗣同赴法场,康有为回故寺。这些主题纵横天地,横贯古今,不理解中国古代历史者不能窥其全貌,不理解中国现代历史者不能得其精髓。尤其是里面一心求死的谭嗣同,李敖借助平山周之口咬定了,复生是明知可不死却偏偏要死:「我要用一死来证明,我决心陈尸在这里,告诉大家猛回头,改良的路行不通了,以谭嗣同为鉴,不要再有任何幻觉。……别人从表面上只知道我为变法而死,却不知道我为变法可不死。从高远博大的角度来说,我不是为变法而死,我为革命而死。」

李敖说可以不死却偏偏要死,这是区别伟大与平凡的特质。变法的失败,说明个人只有和群体的大多数一起沉浮,才能免于被残忍对待,个人愈优秀,就愈特立独行,就愈容易遭到群体的迫害。群体是健忘的、忘恩负义的、残忍的、愈是伟大的民族,愈有这些特色,求仁得仁变好了。这哪里是在写谭嗣同,分明是在写我们自己。

这十年来,我时常翻开《北京法源寺》,十年读一书,是常读常新的,不仅仅从中读出个人的兴衰,也读出个体所投身于、被抛于的那个时代的悲喜。写作《北京法源寺》,李敖在狱中构思、出狱后完成,李敖自身和那一段台湾历史也构成了观察《北京法源寺》一个更宽宏的视域

今天在两岸,李敖的读者好像少了,我暗自揣测,大抵是真正怀有这样视野的人渐渐少了,大家只有眼前的一岛一海峡,只看到这十年的历史,而忽视了中国、东亚甚至整个世界在动荡一百年间的变化,没有广阔的地理观与历史观(又绝非是龙某某「大江大河式」的伪地理与伪历史)我们怎么能理解李敖大师这本以历史为名的预言之书呢?又怎能理解那样的忠义观、那样中国式武士道呢?终究是失去了立场。

●山门开出微雪一片

虽是当时高中还未毕业,但我心里早已建起一座法源寺,屹立在那里。2013年元宵,我只身一人来北京考试,考试间隙终于有机会来到北京法源寺。我住德胜门,离法源寺并不算近,我拿上《北京法源寺》只身一人向法源寺去。元宵佳节公车上没什么人,我捧著书仿佛是件神圣的仪式似的,战战兢兢。法源寺并不好找,隐藏在一座清真寺背后的胡同里。山门很小,天气还冷,飘着小雪。我夹著书轻轻扣门,由于去得太早,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才等到山门打开。

这是一座典型的北方丛林,山门打开后,外庭是一片宽阔的松林,被微雪点缀着,显得格外庄严肃穆。往来有些居士沙弥,过着再普通不过的寺院生活,我的到来没有给这世外桃源增添任何一丝不同,他们如画中人,一副极佳的深冬僧居图,丝毫不亚于王摩诘的手笔,我如观画人,行走在画中。

心中忖度着,不一会儿便踱步走到了大雄宝殿。香火炉里没什么香火,我虔诚地殿外蒲团上跪拜了,抬起头来,看到一束阳光投在释迦牟尼佛法相上,殿里四个大字法海真源」也被光照得晕开,格外显眼。那个瞬间时空仿佛凝固,感觉自己与周围世界不断转动,我看到了法源寺、看到了悯忠阁,看到了乾隆挥笔题下这四个大字,臣子们忙着立碑礼拜,看到了康梁谭三人,看到了李敖在狱中。法海真源,法海真源。坐在「法海真源」牌匾下的蒲团上,那感受更为真切。

过了大雄宝殿,有悯忠阁。阁前有一方不小的树林,也被微雪覆盖着,透出一点新绿,算是初春将至的信号。虽是枯枝败叶,但仍有岳多鸟雀穿梭其中,倒也畅快。林中僧人闲庭信步,与鸟雀共生。那场面像极了《金刚经》中须菩提所说的「乐阿兰那行者」,梵语「在森林中寂静修行的僧人」,想到这里我也心生欢喜,怪不得李敖要在法源寺谈佛说道,没有这景这人,没有这雪这天地,如何能讲得出佛法呢?如何讲得出忠义呢?非得是这法源寺不可。(叶骏/北京清华大学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