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人看大陆》台湾老东北二代的第一眼中国(上)

台湾台北中国上海,不到两个小时的航程,却是两代人睽违70年的牵挂。

我活到五十来岁,从来没有走出台湾过,但下定决心走出去后,第一个想去的地方,就是大陆。这与我父亲有绝对关系:我的父亲是黑龙江人,1949年随国民党来台,从我有记忆起,他总将对故乡的思念挂在嘴边,我从小耳濡目染,常想着有一天也能去看看。

东北故国思念

而选择上海成为登陆第一站有许多因素,因为我相信,父亲这一生必定曾想过到上海走走,亲眼瞧瞧这繁华的上海滩。他在世的时候没能成行,如今我放下工作,替他来了。

写这段文字的同时,心有点疼,我分不清楚,是离不开上海,还是不愿意停下度假的脚步,无论如何,有一点是清楚的,我的人生观有些调整。

出发前,我认真于工作,想存钱买房,对于「拥有人生」这个概念,停留在静态的「有」,有房子、有车子……,如同老一辈的说法,五子登科就是圆满的人生;回来后,彻底颠覆「有」这个静态的观念,朝动态人生观出发思考。

人生是一段时间的总称,时间就是一种「经历」的过程,连「有什么」都是一种经历,但也只不过是人生经历的一部分,想要有饱满的人生,生活要有些动态的安排,像是出国旅行就是这种安排,让自己去经历更多,去更多地感受生命存在的美好。

活着不是只为了拥有什么,还应该要去经历些什么,唯有动静具足的人生,才能像早晨起床的第一杯咖啡,有精巧马克杯盛着香醇流溢的黑色液体,从窗外透进来的日光映照其中,五官都被唤醒了。

我以前都舍不得在经历什么事上花钱,觉得时间过了,就过了,两手空空,好似什么都没有,听演唱会音乐会、出国旅游,都被我归类在这一种形态中,所以几乎不会去「经历」。但一趟上海自由行,我竟然有了人生再无遗憾的注解在心里,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与文化,大量触发从未涌动的超越现实感动,几天积蓄下来,灵魂的饱满多汁,就像结实累累、紫的发红的葡萄,鲜嫩欲滴。

徒使企予叹白头

就拿第五天去苏州「拙政园」的行程来说,它是中国四大园林之一,到上海,自然想去一窥究竟。

但在步行前往「拙政园」途中,意外看到一所宅院,那门好大,挂在上面的匾自然不会小,「忠王府」三个字,撼动人心。虽然我没停下脚步,继续在人群中走向目的地,但身边的人头上忽然都戴上红巾,身上的衣服写着「太平天国」,李秀成的恨,我听到他的叹息声:「世间谁是英雄辈,徒使企予叹白头」(被砍头前留下的绝命诗)。

人生真的不只是拥有什么,还需要经历什么。原来将自己置入完全陌生的空间,去发展原本就会经过的时间。

成就这一趟美好经历的,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元素:「自由行」。

简单来说,自由行就是用自己的双脚走入当地的生活中,在那一片土地上踩出汗水与疲惫的果实。

每天的行程都像是在闯关冒险,自己为自己设定目的地,然后要用大众交通运输工具把自己送到目的地,没有适当公众运输工具,就靠双脚走去。停留时间自己决定,要不要前往下一个行程,不急,所有活动就看心情与天气。

就好像第四天,前往上海文创聚落「思南公馆」,当天雨势不小,参观完后雨更大,索性回到稍早造访过的「思南书店」,买本书,待在店里把雨看小后再离开,书才一翻开,两小时就过了。

熟识我的朋友都晓得,我极不爱走路,交通思考逻辑中,从不会将步行放入,喜欢用计程车解决短途交通,然而,这一趟上海行,完全没有搭乘计程车,完全仰赖地铁、公车及双脚。我发现,越是缓慢的交通方式,越能看到更多的风景

梧桐叶

搭磁浮列车往来机场,看到的是树、建筑与道路,听到的是列车运转的声音,闻到的是车厢的气味;走在上海的街道,看到的是梧桐树、老上海典雅建筑及斑驳地砖,听到的是上海街头的静(大量使用电动机车与公车的成果),闻到的是雨后的清新。

纵使是每天走在外滩,如同电影般丧尸群的人潮中(感觉那儿每天都像是台湾的跨年晚会散场人潮),看人都是风景。老实说,上海的「挤」确实夸张,但挤个几天,就挤出上海的日常生活了。

最后,来聊聊音乐。

这一趟自由行的最后一晚,是在和平饭店的老爵士酒吧,久仰大名,于是在离开上海前,给自己安排一个高潮。但这个高潮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精彩。

六天的上海行,从在浦东机场下飞机开始,我接触到的交通工具、街道、商圈、历史建筑、古迹、林园、饮食、人等等,上海用着各种不同的手段与媒介告诉我,什么是上海,但真正让我沉醉于上海风华的,居然是音乐。

用音乐穿越1930年

古朴的装饰、昏黄的灯光、五个身着蓝色西装红色领结、满头白发的乐手,身着红色旗袍歌手,一开口就夜来香,这夜在音符的传播下,瞬间充满老上海风华的浓烈香气,令人呼吸急促起来,我再一次超越了现实,穿越时空,进入一九三零年的繁华,上海滩的样貌,就在萨克斯风的独奏中被吹奏出来。

我们都有这样的体验,一首歌会带人回忆过往,激化心情共鸣,但音乐能带出来的都是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事、有过的心情,而这一回,和平饭店用音符在五线谱上堆叠出老上海的原型,一个我从未经历过的时代,却栩栩如生且熟悉,仿佛我见证过老上海的风华,实在是太奇妙了。

回到台北,再一次播放《夜来香》、《夜上海》、《南屏晚钟》等歌曲,这些本来是我父亲辈时代的乐曲,从歌手的口中乘着旋律之风航向我的港口,浸润入我的生命中,有了新的意涵

我仿佛看见久违的父亲,在那动荡的年代来到台湾,也许曾遥想繁华的上海滩,却一生未能前往;如今我替父亲见证,忍不住落泪。

搭机离开上海前,我告诉自己,五十好几才弄清楚旅行的意义,有点老,但不嫌晚,还走得动,将来,每年至少要休假一次,背起行囊、踏上旅程,丰富生命,不枉此生如此美好。 (刘北元/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