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觀察】韓璞/聽寫大賽開始

2023年六月,香榭大道上举行了一场数千人的听写大赛。(图/韩璞提供)

前不久某个周日,巴黎香榭大道上排满课桌椅,举行了一场超大型听写比赛,参赛者不分男女老少,为数超过五千人,打破了世界纪录。听写……不就是台上阅读,台下一个字一个字抄的活动?这不是小学生上课的内容吗?没错,全世界的小朋友大概上了国中后,就不常接触到这种练习,但很多法国人长大后依然乐此不疲,逮到机会就想一展身手,像这次比赛的登记人数就超过四万,逼得主办单位不得不随机筛选。一般民众不时能在晚间黄金时段,阖家观赏此类益智节目,电视前的观众也可同步动笔,赢得奖品。网路上还提供各类文章,供听写迷随时拿来过瘾。

法国人重视听写已久,早在十九世纪就培养出这个习惯。拿破仑三世的皇后就经常向四下提议:「大家要不要一起来练听写?」最著名的文稿该属梅里美之作,他应皇后之邀特别撰写,文章内容理解容易,但下笔的难度极高,简直不可能不出错。全文总计一百七十字,皇后当时犯了六十二个错,但表现算佳(遑论她的母语是西班牙文),拿破仑三世七十五个错,连《茶花女》的作者小仲马也错了二十四处。

为什么这么难呢?也许因为法文拼写相当复杂,甚至不合逻辑,且大多数字尾的子音不发音(比如ver、vers、vert、verre、vair意思截然不同,但念法相同),再加上文法、拼写的例外繁多,听写时处处是陷阱,挑战性很大。法文老师们常开这个玩笑:「我们上法文时,先在第一堂课教规则,再用一整个学年补充例外。」

听写时,多半是台上老师一句句念,间或给予「逗点、句号、换段」等指示,台下小朋友低头手写。听写的内容包罗万象,十九世纪的文字常带有传教性质或爱国情操(尤其在普法战争时期),直到二次战后,许多文章仍透露了相当保守的价值观,如1946年句:「女性良伴有三针:棒针、缝衣针、绣花针。」或1963年的〈百货公司〉篇:「爸爸爱逛五金工具,妈妈爱看珠宝衣帽。」

其实现在通行的法文拼写在十八世纪约略定型,直到十九世纪才普及,历史并不久远。之前的作家(如莫里哀、伏尔泰)各有一套自创拼音,并无固定的标准写法,同一作家甚至可能在不同著作中,以两种方式拼写同一字,只要发音没错,大家都懂就行。但到了强调「文化统一」的十九世纪末,学校开始禁用方言,对法文的要求也越来越严格,小学生参加结业考时,听写错误若超过五个就无法毕业。若有听力障碍怎么办?没关系,当局发明了一套专用文章,里面充斥各种常见错误,请学生一一改正。

法国传统教育向来重视听写,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仍未改观。2017与2022年就任的教育部长都曾强调:小学生每天练听写,法文才会进步。真的吗?新一代语言学家并不同意,认为法文拼写有必要改革,因为有些字以讹传讹至今,有些则在十八世纪被刻意复杂化,徒增不必要的困难。学生若不必死记这些繁琐细节,便可节省时间,学习更有意义的知识。

不过大部分法国人对现今的拼写与文法仍相当坚持,社交网路上可见到「文法纳粹」(Grammar Nazi)或「妈的文法宝典」(Bescherelle ta mère)等族群,专为法文主持正义,哪里有人八卦闲聊时写错字、用错词,就可能被这些义警揪出指正。尽管其初衷颇具建设性,但成员讽刺的口吻几近恶言相向。这种注重细节的心态,容易让人产生「语言不安全感」,从而抑制主动发言的欲望。语言学家甚至提问:法国人外语能力较弱,是否正因为法式语言教学太易让人焦虑?倘若今天出了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但行文中有若干小错,那么人们是否会本末倒置,只因表面瑕疵而否定渊博的内涵?

语言真的需要正义之士挺身而出吗?不由他们来拯救、捍卫其正统性,就肯定会衰败吗?学界有人摇头表示:「濒危的语言,是没人用的语言。」以法文来说,只要还有很多人以之沟通,它便是一条生龙活虎。如果其文法、拼字不断演变,如果它持续吸收外来语,如果年轻一代常发明流行语,那么事实就更明显了:法文的健康情况再好不过!之于法文如是,之于其他语言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