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觀察】韓璞/葡萄酒怎麼喝?

这帧15世纪的袖珍画展现了两种饮酒态度:后方一桌人严肃低调,平静无语,前桌则杯觥交错,其中一名醉男似乎跌坐在地,旁人(左)对他们的行径不敢恭维。(图/韩璞提供)

热爱法国的英国慈善家华莱士于1872年亲自出资,在巴黎修建了五十座饮水亭,为巴黎人提供日常饮用水,如今城中多处仍可见到这些造型古典的饮泉。(图/韩璞提供)

酒与水的情结

吃与喝是全人类维生的基本行为,但在法国,「喝」这个字却与中文有些差别。除了特殊情况,「喝」很容易让人想到酒:「他喝」等于「他喝酒」,甚至可能有「他酗酒」的意思。16世纪的文豪拉伯雷就说过:人的特性不是会发笑,而是会喝。他所说的「喝」是「喝美酒」,异于天下百兽的「喝」。换句话说,动物只会喝水,人类才懂饮酒。

不过前人与酒的关系与今人相去甚远,无论是贮存、口味或饮用习惯都与想像有些距离。比如过去并没有「陈年好酒」的概念,因为早期的缸、瓮与高卢人发明的酒桶都无法完全密封,天气一热,酒重新发酵,不是从隙缝溢出,就是挤爆容器,新酒酿好后,最好在八个月内喝完,即便以浸油的麻布塞在玻璃瓶口,还是不能避免液体与空气接触。英国于17世纪研发出类似今天的酒瓶与瓶塞后,才真正杜绝氧化,从此彻底改变饮酒文化。

我们今天品酒时,爱在口中寻找单宁味,认为它能丰富口感,但古人会告诉你:单宁容易致病,制酒时尤当避免。他们喜爱的葡萄酒没有涩味,口感也较清淡。而且古代的欧洲人经常在酒里加料,不是掺蜂蜜(如两千年前罗马时代的高卢人),就是添上茴香、甘草、小豆蔻等香料,不像如今多数酒迷一样只品尝纯酒。

一提到葡萄酒,我们脑中出现的多为红艳的液体。尽管弥撒仪式一贯在圣餐礼中,以红酒象征耶稣之血,但西欧民间长久饮用的,向来是白葡萄酒。红酒从14世纪起才开始在欧洲流行起来,后来因为酒瓶制造技术的成熟,得以存放陈年,更在17世纪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值得玩味的是,大力推广红酒的并非法国人,而是英国人。英国之所以在葡萄酒史上一再扮演重要的角色,是因为法国今天的西南部(即波尔多所在区域)从12到15世纪的三百年间,完全隶属于英国的国土。

红酒虽然在17世纪以后逐渐普遍,但长久以来,民间最常见的还是啤酒。且无论是啤酒、苹果酒或葡萄酒,一般人都习惯在杯中掺水,原因在于喝生水易染病,弊大于利,所以无论男女老少,包括教士、儿童,人人都以酒精净化生水,拿「酒水」作为日常饮料。这样喝不会醉吗?当然会,根据保守估计,18世纪每人每日酒量(不含水)超过2000c.c.,史学家相信古人从早到晚摄取少量酒精,应该经常处于微醺状态,上瘾的民众一定不在少数。

回到法文的动词「喝」:在大多数情况下,如果你要喝酒,那么只要用一个「喝」字就行,但若想喝水,就必须说明是「喝水」。水,一直属于次要的饮料。问题是,如果没有洁净的饮用水,要怎么打击饮酒过量的现象呢?18世纪的伏尔泰就曾指出,偌大的巴黎竟然只有两个饮泉,一个在左岸,一个在右岸,根本不敷百姓之用。长年下来,民间酗酒的问题日益严重,政府虽意识到饮用水的重要性,但建设进度缓慢,而且几百年来的酒瘾一朝一日难戒。19世纪中期以后,富裕阶层越来越重视养生,纷纷前往各地温泉城乡疗养治病,并把矿泉水视为天然的药饮。如今知名的矿泉水乡或泉源如Vichy、Perrier、Evian都在此时崛起。直到19世纪晚期,矿泉水才开始成为大众饮料,不再被视为药物。

对今天的法国人来说,喝水虽然有益健康,却不见得是一种乐趣。要喝最好喝沁凉的冷水(但不像美、加等国习惯加冰块)或气泡水,也有人爱在水中添加水果糖浆。无论在餐厅或友人家中,如果你向人要「温水」,必定引来诧异的回应,法国人八成会建议你不如来杯茶。如果你坚持要喝温水,对方可能会说:「恶,温水多难喝啊!」

直到20世纪初,即便饮用水已全面普及,许多学童仍习惯在水杯里擅自添加红酒,为平淡无味的白水「增添滋味、色泽与止渴功效」。卫生当局再三警告酒精对未成年人的危害,但成效不彰,因为民间向来就有「好酒可比良医」之说,一代代口传心授的传统秘方不就说道:体弱儿童宜喝烈酒,贫血适饮干邑?直到1956年,法国政府才明定十四岁以下的儿童禁止饮酒。

其实酒掺水(或水掺酒)的喝法如今仍未完全消失。前不久到德国探望朋友,应邀享用了一杯德国常见的Schorle,就是古代流传至今的酒掺水,常见的调法是以50%的白葡萄酒兑50%的气泡矿泉水。法国朋友一听要把葡萄酒冲淡,便舍不得采用上等好酒,但德国朋友对他晓以大义:要享受好喝的Schorle,就应拿好的葡萄酒调制!

十几年前中国出现葡萄酒加雪碧的喝法,味蕾敏感的品酒专家对此相当嗤之以鼻。事实上,法国许多小城镇直到1990年代,仍可喝到Rouge limé,即以红酒2、柠檬汽水1比例调成的饮料;欧洲多国人民至今仍常在天冷时煮一锅添加桂皮、姜片、柳橙等香料的热红酒;西班牙人也爱在入夏以后,来一杯调和了葡萄酒、烈酒与切块水果的冰镇sangria。若从历史文化的角度来看,我们会发现葡萄酒并无绝对的标准喝法,在其中掺水、添加香料、甜味或气泡,都算不上什么新发明。当今消费社会虽竭力将葡萄酒转变为国际菁英文化,开发出各种攸关品味素养的繁杂术语,却仍无法抹灭欧洲民间千百年来养成的饮酒习惯。

从享受到治病

欧洲古代的百姓习惯在酒中掺水,但贵族经常饮用纯酒,而且有各种各样的讲究。比如用餐之际,为避免佳酿温度升高,侍酒师会拿着杯与瓶,轮流给在座的宾客斟酒(宾客手上并无专属酒杯,需与他人共用),倒酒时也尽量拉大瓶口与杯子的距离,斟出气泡以加速氧化,从而增强葡萄酒的香气与口味。他们还开发了一套行话,文诌诌地诠释葡萄酒的质感、口感或色泽:「清新」、「颤动」、「如松鼠般敏捷」、「如忏悔者的泪水般清澈」……顽皮的主人可能在瓶中添加红花磨成的粉(如蜀葵或麦仙翁),把白酒染红,假冒成红葡萄酒,跟宾客开个小玩笑(也可能基于吝啬)。有钱人家请客时,不仅会在餐前提供开胃酒(apéritif),有时还在餐后送上一杯香料酒(boutehors),搭配干果等甜食,一方面帮助消化,一方面也暗示客人餐会已结束,可以打道回府了。

古人经常烂醉吗?很可能,不过早期并无「酒鬼」的概念,一般人对贪杯者相当包容,甚至觉得酒后失态的情景很滑稽。法官在裁决暴力斗殴的案件时,若得知当事者之前曾喝过几杯,还有可能手下留情,酌量减刑。这种心态直到15世纪才开始改变,民间逐渐意识到酗酒不仅影响健康,还可能妨害风化,越来越嫌恶放歌纵酒的行为。

15世纪布鲁日(位于今比利时)的一幅袖珍画描绘了两种饮酒态度,正是上述心态转变的写照。画面场景可能位于某餐馆,右后方可见一桌举止儒雅的用餐者,前桌则坐了一群醉客,喧哗吵闹,引得旁人嫌恶。我们可能会觉得此画以上层人士的眼光,睥睨平民百姓粗鲁狂妄、丑态百出的表现,似乎带有某种阶级歧视。不过画中的细节倒是很贴切地诠释了当时各类「饮酒礼仪」的基本原则,由这两桌人分别示范了「合宜」与「失礼」的行为:举杯时应两肘贴身(不可张开两臂),由专人伺酒(不宜自己动手),酒杯不可倾倒,酒不可洒出杯外,女性饮酒应节制、酒量不得超过男性等。

葡萄酒不仅是日常与庆典的饮品,更是烹饪、医疗的基本材料,葡萄汁与醋之类的衍生物也都是家常必备品。法国古代美食的一大特色,就是常用醋、葡萄酒、酸葡萄汁入菜,醋是葡萄酒氧化后变酸的产品,酸葡萄汁则以未熟的青葡萄榨成。民间相信酸性的饮食具有防腐功效,能抵抗传染性疾病。黑死病在14世纪爆发之际,医生出诊时为保护自己不被传染,就常以一团浸醋的湿布贴在口鼻前方。

过去的医学界一致肯定葡萄酒的保健功能,但对饮酒量却莫衷一是,有些学派建议平时应规律地少量摄取,有些则认为每个月烂醉一、两次能帮助净化内脏。其实古代葡萄酒的酒精度不到8%,坊间虽从11世纪起出现从葡萄酒萃出的烈酒(自阿拉伯世界引进的蒸馏技术),但并不是杯中饮品,仅被用来止痛、治疗失眠,或在外科手术之前当麻药吸入。外科手术?是的,医生与外科医生两种职业从13世纪起分家,后者负责的领域很广,小至包扎外伤,大至截肢开脑(有成功案例),他们用醋来消毒,用烈酒麻醉疼痛。当然,大型手术的失败率极高,无论对病患或医生来说,都是艰巨险恶的考验。史料曾记载了一个学界当时争论的议题:「外科医生动手术之前,是否有权藉酒壮胆?」我们可从这个提问,感受到他们动刀前的挣扎与恐惧。

其实欧洲古代的医学与东方的中医有很多相通之处,比如人体与饮食也具有寒、热、干、湿的属性,隶属于气、火、水、土四行,大夫诊断时也把脉,治疗时也拔罐,也观察病人尿液。他们相信人之所以生病,就是因为基本元素失调,医生当从药方、饮食来调节。以葡萄为例,它属于极热、略湿的水果,格外适合老人家与体质较寒者食用,血气方刚的人最好少碰。至于红酒,由于它的色泽红如血(而且还象征耶稣的圣血),因此具有补血功效,产妇与外伤病人宜多饮用。无独有偶,在台湾,民间不也一直相信红豆、红糖、红枣与红苋菜能治贫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