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觀察】韓璞/再談不知死,焉知生?
十五世纪画家Enguerrand Quarton画作细部:灵魂经过火炼净化后,由天使领入天堂。(图/法国皮耶尔德卢森堡博物馆馆藏)
别想太多了,历史文献在在告诉我们,古代欧洲人去世前最大的奢望,就是被葬在教堂之内,根本不在乎谁踩在上面。中世纪早期的人们抢葬教堂,很快就把内部空间都占满了,教会在六到十八世纪的一千多年中,不知重申了多少次:「除神职人员与少数德行崇高的贵族外,敬请大家多多选葬公墓。」可惜成效就是不彰。富裕阶层不惜捐出生平积蓄,想尽办法跻身「德行崇高」之列,相信若能长眠在圣堂之内,就等于拿到一张免排队的天堂快速通行证。许多教堂如今已移除地下的古老尸骨,但重新铺砌地面时仍保留了古代的墓碑。
▋「炼狱」的存在
逝者真的都上天堂吗?古早的说法不外是「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这种二分法似乎有欠实际,因为横亘古今,大多数人并非全黑或全白。而且上天堂一定要经过受洗,未经洗礼的新生儿自动下地狱。不过有些人相信地狱外围有两个灵薄狱(拉丁文:limbus),其中一个专门收留未受洗的早夭婴儿,地狱之火烧不到这里,不至于让他们受苦。
十三世纪时,天主教教会举行了一场大公会议,正式认可「炼狱」(拉丁文:purgatorium)的存在。炼狱能净化不黑不白的灵魂,有点像天堂的等候厅,等待时间依各人生前的表现而或长或短。炼狱的出现,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开辟了一个新的可能,深深影响民间的思维。多数人们都相信自己去世后,将进入炼狱接受净化,有朝一日还是能进到天堂。
炼狱像什么?对它描述最详尽的,可属十四世纪但丁的《神曲》,但其内容仅归于想像,并未得到教会的认可。中世纪画家笔下的炼狱有时形同地狱,都是对灵魂施加火烤净化的受难场。有趣的是,在中文里,与洁净有关的字几乎都是水字旁,可见在我们的思维认知上,最能达到清洁效果的是水,但天主教文化认为火也是绝佳的净化元素,还具有驱邪的功效,所以炼狱里采用的是火而非水。其火焰白炽明亮,有别于地狱的红火。
阿姆斯特丹市中心老教堂(Oude Kerk)的地面由两千多块墓碑组成,下方埋葬了逾一万人,如今绝大部分已掏空。(图/韩璞提供)
▋举行弥撒,以缩短刑期
尽管炼狱不是地狱,但人们一想到火炼仍相当恐惧,而且神学家相信炼狱的时间概念不同于人世,他们采用各种深奥的算法,推算出一般人约需接受等同于几百、几千甚至几千万年的火炼。
这么漫长!不能宽容一点吗?可以。最有效的「减刑」办法,就是寻求教会的大赦:人们可通过布施等慈善行为来缩短刑罚,也可要求教堂为自己举行弥撒,或请人为自己的灵魂祈祷,甚至代为出发朝圣。前一篇文中提到摊贩拿坟墓板当摊位,听起来似乎对死者不敬,但古人自有一套双赢的逻辑:小贩要想安心在坟上摆摊,只要为墓中人祈祷就可以了,因为死者每赚到一场祷告,火炼刑期就能减短四十天左右,当然是多多益善!有钱的丧家常在葬礼当天发粮赈济贫民,请受惠者替亡灵祈祷,颇有「我请你吃一顿饭,你用祷告来谢我」的意思。
古代的弥撒几乎全与死亡有关。讲究一点的人还没等到断气,便要求展开第一场「求情」弥撒,并在遗嘱中明定自己过世后,教区每天应替自己举行几场弥撒(有时多达数百场,没错,每天数百场!分别在不同的教堂、不同祭台举行),连续进行一个月、三个月、一年或数年不等。当然,弥撒、祈祷或朝圣都不是免费的,很多教士的经济来源靠的就是这类活动。许多教区在十二到十八世纪间都经历了一段鼎盛时期,常人若走进教堂,便可见到四下处处设有祭坛,神父在前方喃喃念诵祷词,通宵达旦为许多亡魂举行弥撒,有时甚至进行轮班制。
你可能会想,这么多弥撒只有富人才负担得起,那其他人呢?一般人的确没有这种财力,但许多职业都有类似同业行会的组织,如船业行会、金银器行会等,成员过世时,行会便集结群力,一同为亡魂群祷、出资举行弥撒,多多少少能缩短炼狱的火刑期。至于不属于任何组织的农人或穷人,那……他们就只能好自为之了。
十四、十五世纪以后,「大赦」的概念逐渐和教士销售的「赎罪券」结合:只要你舍得花钱,就能购得教会颁发的赎罪券(造型有一点像「好人好事奖状」),即便一辈子胡作非为,死后还是能够得到拯救。照这样的逻辑来看,有钱人在弥撒、祈祷的帮助下,应该很快就能上天堂,炼狱里大概只剩下一群可怜的穷人。这种现象让很多教徒感到忿忿不平,指责富裕阶层靠金钱脱罪,教廷借机敛财,赎罪券因此成了宗教改革的导火线,并为未来的新教催生。
1675年纽伦堡腰带同业行会打造的镀金银盘,用来在葬礼中装饰灵柩台,中央可见腰带扣造型,下方的骷颅头象征肉体的死亡与灵魂的重生。(图/Écouen国家文艺复兴博物馆馆藏)
▋你今天思考死亡了没?
今天的我们很难理解古人面对死亡的情绪。如今的医学能治好很多病症,平时生个小病,一般人不至大惊小怪。但古人没有这种奢侈的安全感,在抗生素与疫苗尚未诞生的时代,随便一个感冒,一颗蛀牙都有可能致命,遑论死亡三姊妹──战争、饥荒、黑死病──的频繁肆虐。死亡并非抽象的哲学思辨,而是随时随地能出现的实际威胁。换句话说,常人稍有状况,自会想到身后的事。思索死亡、准备死亡也成了人生一大课题。十七世纪的智者就曾说过:「只有真正的朋友才会每天都对你耳提面命:你今天思考死亡了没?」直到十八世纪末,仍有神父建议信徒应在卧室摆设一个骷颅头,每日定睛正视,凝视死亡。今天的我们很羡慕在睡梦中过世的老人,说这是他们前世修来的福,但对于古代的欧洲人来说,在不知死之将至的情况下离去是很可怕的事,因为人们最怕死前没有准备:亡魂若未曾接受临终的告解与赦免,怎么遵循正式管道进入彼世呢?
以往的人们多半在自家床上过世,街坊镇民会跟随神父一起进入弥留者家中,无论大人小孩,无论是否熟识对方,均前来与他道别,为他跪地祈祷。此时,垂死者的病房自动成为公开场合,不再属于私人空间。民间向来认为死亡应是人们齐聚一堂的时刻,只有赤贫者才会孤苦伶仃地过世。直到二十世纪中期,一般民众仍在临终召集亲友,在众人的陪伴下与世长辞。
但从1970年代开始,死亡渐渐成了绝对的隐私,常人的临终地点逐一从自家卧室变成医院病房,禁止儿童出入,传统围床诀别的情景也越来越罕见。史学家Philippe Ariès提及这一现象时,把「如今的死亡」喻为「昔日的情色」:在过去,人们向来开诚布公地面对死亡,但只敢关起房门谈论性事;今天的我们正好相反,情色是媒体百无禁忌的焦点,而死亡却成了人人小心避开的话题。
台湾近年来出现了好几位新作家,他们破除长久以来的忌讳,从医护长照、心理、殡葬、灵性的角度重新思索生与死,力图瓦解现代人避而不谈死的现象,并相信只有准备死亡才能活得更认真。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积极心态与古代欧洲人的哲学观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