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觀察】韓璞/法國人與梳洗史

18世纪版画,过去的住宅没有浴室等私人空间,坐浴时难免不被仆役撞上。(图/韩璞提供)

这东西怎么用?

第一次看到它是1994年在法国找房子期间,参观公寓时在浴室里和它打了一个照面。此物比马桶矮一点,但和洗脸池一样装了冷热水龙头和水槽塞。我问房东夫妇:「这怎么用?」老太太一听吃吃笑起来,老先生愣了两秒,才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这个叫bidet。」「Bidet怎么用?」房东先生似笑非笑,「哈」了一声转身走回客厅。看来此物的用途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后来才得知它是专门拿来清洗私处的设备,原来与下体有关的事物都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话题。有人把它译为「坐浴桶」,但常与免治马桶混为一谈(如维基百科页),本文选用「坐浴池」。

坐浴池,由于事关私处,18世纪的医学界一直不提它的名字,待它问世八十年后,方可在文献中见到其使用说明。(图/韩璞提供)

坐浴池是法国18世纪初的发明,古人没有卫生纸这种奢侈品,最彻底的清洁方式还是用水洗。此物当时多以木材或锡板打造,仅见于条件优渥的上流社会,有时还装了绒布椅背和扶手,宛如帝王宝座。拿破仑就拥有好几个坐浴池,走到哪里一定带一个在身边,可见在19世纪初,此物仍然男女通用。

不过坐浴池早在诞生之初,就一直与性事有关。两性开放的18世纪留下了许多「关起房门欣赏」的淫秽版画、油画,内容常围绕着坐浴池,画中往往有一位跨坐其上的女性,正在清洗私处。久而久之,它变得像化妆台一样,已成了女性专属之物。19世纪中期以后,坐浴池已普及至民间,并且逐渐规格化,但仅见于城市地区。

抗生素发明前,民间向来相信男性嫖娼时若感染梅毒,一定是因为妓女不干净。为让顾客安心,每家妓院必备坐浴池。在避孕合法化之前(1967年),它一直是法国各地青楼不可或缺的设备,除了在办事前用来清洁私处,许多妓女还以之进行避孕的阴道冲洗,已婚妇女亦将之视为最为唾手可得的避孕工具。正因如此,教会对于坐浴池向来非常感冒,认为许多本有可能存在的小生命都被它冲洗掉了。

20世纪初,来到法国的观光客第一次发现坐浴池,许多人如获至宝,争相引入本国。有人相信免治马桶的发明正是在坐浴池中获得灵感,从欧洲发展到美洲后,再于日本发扬光大。二次战后,法国家家户户必备一两个坐浴池。但从1980年代开始,很多住家在整修浴室时逐一把它打掉,将腾出的空间改成淋浴间或接装洗衣机,只有义大利与西班牙仍是它的忠实爱用者。时至21世纪的今天,法国人已将坐浴池视为祖辈的骨董设备,如果朋友得知你家里还有一个,定会啧啧称奇。此物虽然濒临绝种,但少数厂商仍不死心,扬言在日本免治马桶、伊斯兰便后水洗文化的影响下,坐浴池不久将卷土重来。

浣肠筒。(图/韩璞提供)

历史学家在考究坐浴池时,发现它常与浣肠筒同时出现。浣肠法最早可上溯至古埃及,15世纪的法国重新掀起浣肠热,揭开了长达好几个世纪的黄金时代。人们相信此法可治百病,无论是便秘、消化不良,甚至忧郁烦闷、精神不济、面色苍白,都有对症下药的处方,由专人以锡制浣肠筒注入约500 cc.的药水,便可立竿见影,是日常的保健之道。工匠在替坐浴池打造收藏柜时,常在其中设计收纳格,专门放置尿壶、海绵、香水瓶与浣肠用具。路易十四本人对此亦相当推崇,文献记录他一生中曾浣肠四千次。不过浣肠并非上流社会的独家专利,也广见于中下阶层。

莫里哀喜剧《无病呻吟》的场景,右侧可见手持浣肠筒的医生,筒中已装满药水。讽刺漫画家杜米埃(Honoré Daumier)1850年的版画。(图/韩璞提供)

很多民族都相当重视如厕问题,比如古埃及人害怕便秘,留下了许多研究该症状的文献。17、18世纪的法国人也很关心排便状况,甚至把它视为生活一大重心,我们从法国人平时打招呼的用语,就可略见端倪。若把法文的「你好吗?」Comment allez-vous?逐字直译成中文,就成了「你怎样去?」看来看去总显得不太对劲。其实此话是Comment allez-vous à la selle?(排便还好吗?)的前半段。因为当时人们相信「便顺人也安」,若要向人问好,还不如请教他的便况。若对方答:「很好,你呢?」言下之意即:「我大便很顺畅,所以我很好。你呢?」当然,如今的法国人在问好时,并不见得知道此话的来源。

无论如何,这和我们在台湾「你吃过了吗?」的问候方式着实大相迳庭。

法国人真的不洗澡吗?

一般人常有这样一个刻板印象:「法国香水之所以名闻天下,是因为法国人都不爱洗澡。」这是真的吗?

在某种程度上,此话确实不假,只不过要看时代背景。

中世纪的法国人其实很爱干净,各大城里均建有蒸浴池,鼓励民众常保清洁。话虽如此,有些场所楼下男女共浴,楼上公开卖淫,为此而备受教会指责。而且黑死病于14世纪中横扫欧洲以后,整个社会都十分忌惮传染病,很多学者相信:水,就是传播病毒的媒介,因而大力谴责洗澡的行为。史上著名的外科医生兼御医Ambroise Paré(1509-1590年)就曾告诫道:「泡澡水会从毛孔渗入体内,造成猝死。」既然洗澡这么可怕,那……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呢?医学界当时的良心建议是:「洗手尚可,洗脚偶尔,洗澡万万行不得。」

从17世纪开始,人们不但弃绝了「不文明」的泡浴,而且尽可能不接触水,坚信水不但「伤眼伤牙,让面部扁平,且令人冬天怕冷、夏天变黑」,他们宁可「干洗」,也就是用白布(一定要是白色)擦拭身体,或每天更换洁净的白色衬衣,认为干洗的效果等同洗澡。当然,只有富裕的上流社会才有能力经常更衣,百姓平时顶多早晨洗脸、餐前洗手,其他部位就随遇而安了。史上许多名人一生中没洗过几次澡,比如不拘小节的亨利四世非但从不碰水,而且最爱吃猪肠、咬大蒜,人还没出现,臭气就先到了。

18世纪以后水源获取较易,但人们梳洗时仍仅局限于面部、手脚与下体。法国大革命之前,上流社会崇尚放荡主义(libertinage,并为后世留下了许多情色文学作品),卫道人士因而把梳妆和纵欲画上等号,认为好人家的女儿不必经常梳洗,倘若非洗不可的话,那最好闭上眼睛,不去观赏自己的裸体。整个19世纪,教会对洗涤之举一直抱持敌意,相信常清洗阴部会造成不孕,并生怕洗浴会成为感官的享受,让灵魂堕入地狱。直到1925年,由修女管辖的女工宿舍(每两周开一次澡堂)仍规定入浴者须穿着浴袍,且只准用肥皂搓洗,不可用手触及自己的身体。

巴黎少数公寓早在1870年代,便已具备水管与瓦斯系统,让住户能轻易享用到热水。但直到20世纪初,城中装设卫浴间的住宅仍只有3%,很多人认为早晨盥洗时拿毛巾擦拭就够了,如有充足的预算,他们宁可接装电话而不愿买浴缸。而且「洗澡」之举仍离不开治疗的概念,当时被称为「水疗」,只要医生没开水疗的处方,没事何必去洗什么澡!法国第八任总统卢贝曾在1906年带其继任者参观爱丽舍宫,介绍到浴室时,他对下一任总统说:「我们虽在总统府里修建浴室,但内人和我从来不生病,所以我们一次也没用过。」

几个世纪当中,鉴于特殊的意识形态与设备条件,洗澡的法国人的确少之又少。但从二次大战开始,绝大多数住家均拥有完善的卫浴设备。倘若到了21世纪的今天还在问:「法国人真的都不洗澡吗?」那你可能太轻信刻板印象了。

古人一向在开放的空间中梳洗,比如月神黛安娜在池中沐浴时曾被猎人阿克泰翁撞见(中国民间故事与聊斋亦有诸多类似情节),古罗马的浴场或中世纪的蒸浴池也都是公共设施。直到17、18世纪初为止,在中上层家庭里,梳洗、更衣、如厕都有仆佣在旁伺候协助。有些人甚至把梳妆沐浴视为社交行为,选在此时接见访客,不像我们今天将这些活动视为隐私。一般住家并没有私人空间,寝室门不见得能上锁,家人或仆役随时可能进出。

法国史学家Vigarello提出一个有趣的论点,他认为「隐私」与「水」的关系相当密切。从18世纪中期起,由于水成了较易取得的资源,坐浴池一类的盥洗用具日益普及,人们开始与外界隔离。至19世纪以后,连仆役也被关在房门之外了。卫浴设备因民间的需求而出现,逐渐成为人人不可或缺的空间。

这一转变不仅是住宅格局的革命,也在人们内心产生了重大影响。在没有隐私的时代,每个人平时只面对外界,与他人沟通互动。私密的空间出现后,个人首度能脱离外在世界,静下来面对自己、照料自己的身体,并意识到自我的存在。生活空间的变化引发了新的思维模式,隐私的概念从而诞生,不仅之于梳洗如厕时分,也在于精神上的独处。如今,「隐私」早已成为大部分人类的基本需求。

Toussaint Dubreuil 1600年的油画〈Hyante et Climène à leur toilette〉:两姊妹起床后进行早晨梳妆,我们可从中想像贵族日常生活的情景:从梳头、化妆到更衣,所有活动都有仆人在旁照料,没听过什么是「隐私」。画中梳妆台上铺放的红白方格布就叫作toilette。(图/韩璞提供)

至于toilette这个常见的字,它大约出现在17世纪,最早指包裹梳妆用品的精致薄布,使用时先把它铺在桌面,再把化妆品、香瓶、镜子与首饰置于其上。到了17世纪晚期,此字逐渐演变为梳妆更衣等活动,直到今天仍有衣装、梳洗、清洁之意(如淡香水eau de toilette直译就是「梳妆水」)。如果再加上一个s,就成了厕所,英文的toilet就是从这个法文字演变而来的。在中文里,我们不是也把如厕的地点称为「化妆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