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5月(上)】韓良憶vs.馬世芳/消逝之味
韩良忆(左图/韩良忆提供)、马世芳(右图/王晨熙摄影,新经典提供)。
河虾仁、高粱饼、徐州啥锅
●马世芳
有些东西以前常吃,也不知道稀罕。谁知道后来就没有了。又或者不是真的没有,只是生活中不大遇得到,即使偶遇,也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
比方讲究的江浙馆子,清炒虾仁、豆苗虾仁,用的都是河虾。每次点了虾仁,大人都会感叹:剥河虾仁是费事的手工活,你看这小小一碟得剥几只虾,这菜就贵在人工啊!我没研究过那些指甲盖大小的河虾仁是哪里来的,只知道现在几乎吃不到了──其实偶尔还是吃得到,但不知怎地,粉总是太厚,油总是太重,不是那个意思了。
还没有大安森林公园的时代,「国际学舍」门口有老兵推车卖高粱饼,逛完国际书展总会买一个,热呼呼边走边吃,可以解饥。也常多买两个带回家,切了全家分食。前阵子遍问友朋,没有人知道高粱饼是什么,网上也查不到──应该是用高粱面(或是揉进了高粱的面粉)蒸的,没有包馅儿的饼,一指厚,入口松软,甜甜的,有一种特别的微凉感。除了四十年前国际学舍那位老兵的摊子,未曾在他处看过。
从前台北「采芝斋」(据说和杭州老铺有些渊源)卖江南点心,雪片糕、芝麻糕、茯苓糕都好吃,其中一味家常点心「桂花条头糕」,长长一条糯米糕卷红豆沙,浇上油亮的桂花蜜,是十分雅隽的茶食。自从「采芝斋」歇业,不见此物久矣。
小时候跟着大人去中华商场吃「徐州啥锅」。一大锅浓浓的粥,粥底是大骨汤和鸡汤熬的,粥里有鸡丝,还有薏米和燕麦,一定配炸得酥酥的「麻油馓子」吃──《本草纲目》就有馓子了:「以糯粉和面,入少盐,牵索纽捻成环钏之形,油煎食之。」四百年来做法都差不多。念高中的时候,南海路上还见过推车卖现炸馓子的,后来很少见了。馓子和麻花形似而实不同,麻花要把两三股面团拧在一起炸,不像馓子是单股,口感殊异,我还是比较想念馓子。
乡下浓汤、篮子炸鸡、冰淇淋苏打
偶尔也会跟着大人吃洋派的简餐。那种店通常有咖啡色的玻璃自动门,桌上白瓷瓶插一朵红玫瑰。主餐总是青椒牛肉烩饭或者匈牙利牛肉饭,附汤可选玉米浓汤或乡下浓汤。所谓乡下浓汤,就是放了洋芹、高丽菜丝和洋火腿丝的番茄奶油汤,比到处都是的玉米浓汤更有「大人感」。噫,不见乡下浓汤久矣。其实自己做也不难,但这个汤就得在附咖啡色玻璃门的简餐店,装在盘子里舀着喝才对呀。
初次见到披萨这东西,是在忠孝东路一间叫「来客」的西餐店,此物刚刚引进台湾,对大家来说都是陌生新鲜的玩意。「来客」和后来的美式连锁披萨店、义大利窑烤披萨店都完全不同──装潢气氛很「大人风」,价钱也不算便宜,适合青年男女初次约会。披萨只卖「牛肉」和「综合」两种口味,口感偏薄脆,侍者庄严地端上来,我们用刀叉慎重切着吃,不曾整片手持入口。「来客」也卖「篮子炸鸡」,多了个篮子,郑重其事的气质就和别人家炸鸡不一样了。
去「福乐」则没有那样的隆重感,他们的大汉堡是我终身难忘的童年之味。后来「福乐」一家一家歇业,我一家一家追着吃,从最早的光复店到后来的公馆店,直到最后一家士林店也永远打烊,福乐大汉堡终成绝响。那汉堡老老实实其貌不扬,摆盘没什么讲究:大瓷盘上是夹着肉饼的阳春汉堡,洒满芝麻的汉堡面包抹了奶油,煎得酥酥,旁边另放番茄片、生洋葱片、生菜叶、一截酸黄瓜(小时候总是剩在一边不吃),堆着现炸的波浪薯条(无调味,炸得刚刚好)。这汉堡得自己组合:揭掉上盖,先放生菜,再放番茄,小朋友不喜欢的生洋葱撇在一边(后来长大一点,才姑且放一点点),取桌上番茄酱瓶慷慨挤个几圈,面包盖回去。双手拿稳了,以嘴就盘,大口咬下,务必小心喷出的肉汁烫到嘴巴,或是流出来烫到手。福乐大汉堡也可以升级加一片起司,但我觉得不加比较好吃。后来的日子里,我也算吃过不少厉害汉堡,像福乐大汉堡那样简单又不简单的味道,却是再也无处可觅。
说到「福乐」,小时候吃完汉堡若还有胃口,会点一杯「冰淇淋苏打」,这东西现在也不流行了。后来妈妈在家用黑松汽水加小美冰淇淋复刻过,喝起来一模一样,只是没有店里那种冰淇淋勺子,挖不出漂亮的一颗球。若是点圣代,底下托着小玻璃碗盛着颜色水,放一小块干冰,上桌时候云雾喷涌,戏剧感十足,圣代是什么味道都不重要了。
听说从前从前,麦当劳薯条是猪油炸的,光想就香死,毕竟是没赶上。
老跑堂吆喝的乡音与老派西餐店
中山堂旁边「隆记」的上海菜饭和现在餐馆习惯的做法不同,青江菜是和生米一起蒸到黄软,卖相不如最后才拌进去那样青翠讨喜,我却觉得隆记的做法比较好吃。他们的另一招牌「黄豆汤」,别处没见过,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但吃隆记非得喝上一碗,整个体验才完整。最后上来一盘大西瓜切片,大人总会说「这个要算钱的」表示内行,但还是会乖乖吃掉(他们西瓜也确实不错)。回想起来,「隆记」盆头菜说不上多精致,味精下手也满重的。真正怀念的还是那些老跑堂吆喝的乡音,和全家人挤在小桌热闹吃饭的场景。
我也想念民生社区的「阿里港剥骨鹅肉」,尤其他们的鸡胗。鸡胗烫熟切得飞薄,蘸店家自调的甜辣酱和姜丝吃,其嫩无比,和别家的鸡胗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火候、刀工,都是大师手艺。老实说,他们鹅肉固然也厉害,但台北好吃的鹅肉铺子好歹还有几间,那么好的鸡胗却再也没有了。
啊还有,伊通街「百乡」那选对日子才吃得到的红酒炖牛舌──那是一家老派西餐店,一位女老板打理内外。二十世纪末,刚出社会的我和当时女友后来的妻偶尔想打牙祭,就会去「百乡」。须知一份四百多块的套餐,实在是非常奢侈的。于是每一口都要好好确认那味道,再万分不舍吞下肚。店里总是安安静静,客人不多。带上店门,时间流速就慢下来。吃完附餐喝完咖啡,外面总会下起大雨,我们就这样在「肉醉」状态晃悠悠地两人撑一把伞,踏着水离开。后来女老板嫁给了一位常客,移民澳洲。既然有这样的好故事,炖牛舌吃不到了,也没有话说。
生平吃过最美的烤火鸡,是「芳庭彼得」的感恩节大聚餐──我始终觉得烤火鸡这东西柴柴的没什么意思,我们又不是美国人,不必凑什么感恩节的热闹。然而「芳庭彼得」的掌柜Julie却能把烤火鸡料理得腴润丰美,扣人心弦。我不知道她变了什么魔法,平常自己在家也不可能处理火鸡。那日宾主尽欢,说好每年感恩节都要约一群人去吃火鸡,谁知道「芳庭彼得」后来也没有了。哎,转念想想,毕竟是吃到过那样美好的火鸡,已经比很多人幸福啦。
良忆,你念念不忘的,再也吃不到的东西,又有哪些呢?
●韩良忆
日场馄饨、夜场馄饨、父亲的荠菜馄饨
搭乘信义线捷运至东门站,钻出七号出口回到地面,往连云街方向前进,经过左侧的老文具店时,惯性地瞅了瞅再过去的店面,卖的是伴手礼。我忍不住自嘲,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在幻想奇迹出现,我又可以信步走进店内,吃一碗鲜香柔润的馄饨。
很久很久以前,至少四十年前,当我家还住在附近时,这里是个小面馆,没有店名,就只卖馄饨和麻酱面。我和大姊良露(偶尔还有妈妈)周末上午时常来到我们戏称为「日场馄饨」的这家小店,多半吃馄饨,不点干面,我们只是馋而已。
如此称呼,是因为还有「夜场」。那些年,每当没刮大风,没落大雨的夜里,有位外省老头便敲着竹梆子,推着摊车,在东门町一带穿街走巷,卖馄饨汤。我在笔耕生涯的早期写过一篇散文,名为〈渐去渐远的梆子声〉,讲的就是夜场馄饨的往事。
那一年我高三,应付大学联考是人生唯一要事。在伏案冲刺的深夜,有时K书累了,听见幽幽的梆子声,便和已读大学的姊姊拎着锅子下楼去,在安静的巷子里听音辨位,判断老头推着他的摊车到了哪儿,随即飞奔而去,买上一大碗热腾腾的馄饨汤。
日场也好,夜场也好,煮的都是大如乒乓球的鲜肉大馄饨,正方形面皮比机器水饺皮薄,尺寸则大于台式扁食皮,煮熟后质地软滑,入口咕溜咕溜。至于馅料,两者亦大同小异,我看过老头包馄饨,馅只有猪绞肉,薄薄地敷在面皮上,但见他手心一握,皮和馅便成蓬松的一团。由于皮薄又包得松,馄饨在滚水中没煮多久即浮出水面,熟了,肉馅因之不会煮老,变成硬帮帮的肉球,一口咬下,馅还带汁,真鲜美。日场馄饨的包法想来一如夜场,肉馅亦不死硬,肉香之外还多了一股香味,应是掺了香菇之故。
那时,一般称呼这种个头较大的薄皮馄饨为「温州大馄饨」,就跟大多数台湾人一样,我要到多年以后才知道,温州根本没有温州大馄饨。说到这里,马芳,我又记起,我家刚从北投搬至台北市区时,永康街上还有一家店面小到只有一门之宽的点心铺,店名似就叫「一个门」,卖的是上海菜肉大馄饨,馄饨皮也是方的,但较厚实,馅料除猪肉外,尚掺合著切得碎碎的青江菜,冬春时节则更讲究,馄饨包的是荠菜,老家与上海仅一江之隔的我爸特别喜欢。父亲在世最后十年,一再强调自己早已是「新台湾人」,百年后将埋骨于此,然而老人家直到离世,爱吃的仍是江浙味,他的饮食喜好早在童年便已底定。
日场、夜场,还有父亲的荠菜馄饨,都是好馄饨,而我仿佛一不留神就失去它们。面店先是改卖钓具,后来变成珠宝店,这两三年又卖起观光客爱吃的牛轧糖。老头儿的梆子声也渐去渐远,其人想来早已不在人世。
忌士烙鱼与金刚蹄
不单是馄饨,东门这一带还有好一些已不存在的店家与食物的味道,教我怀念至今。比方说,同样从东门站七号出口出来,改朝东门市场走去,会经过信义路二段171号,这幢四层楼房迄未改建为高楼,其一二楼曾是「中心西餐厅」,供应上海式西餐。
中心西餐厅的菜色可单点,也有套餐,我们家通常吃套餐,依道数多寡,分A、B两种,忘了是哪一种有两道主菜,另一则仅一道,倒是记得套餐的汤品选项中,也有番茄汤底的乡下浓汤。
然而我最爱吃的,是忌士烙鱼,圆圆一小盅现焗上桌,表面是一层烤得金黄的忌士(眼下通称起司或乳酪),掀开这焦脆的忌士皮,热气氤氲而上,底下为牛奶混合奶油与面粉煮的白酱,里头埋着无刺鱼片。这一盅烙鱼,我在中心西餐厅十八年前歇业后便再也没吃到,好几次在欧洲和英国较老派的餐厅看到菜单有类似菜名,比方「焗烤鱼」(Fish au Gratin或Poisson de gratin),就点来吃吃看,却从未寻回相似的滋味。这也难怪,沪式西餐本就是「中国化」的洋味,不中不西。再说,这华洋混同的上海味道渡海来到台湾以后,应又已历经不同风土和时代的另一番洗礼吧。
讲到上海,不能不提另一个我也是早就吃不到的父系滋味。那便是形似兽蹄的「金刚蹄」,沪语「老虎脚瓜」,一颗有成人手掌那么大,三、四公分那么厚,带有桂花香,不很甜。我曾为此饼撰写〈我的记忆密码〉,记述幼时常吃的这烤饼以及卖饼的小贩。他的口音和爸爸很像,爸爸称他为老乡,后来得知,他原是低阶士兵,年纪轻轻就被「拉伕」,辗转来到台湾,其身世正是乱世无数悲剧之一。不过,也是因着写那篇文章,我上网一查,发觉源自父亲乡下老家这种六芒星形烤饼,正名应为「京江脐」,只是给爸爸的乡音一念,变成金刚的爪蹄了。
凡此种种,还有马芳你提及的「采芝斋」桂花条头糕、「隆记」的黄软菜饭与黄豆汤、「福乐」的大汉堡,它们都曾是我熟悉的昔日之味,这样样的美味似犹在唇齿之间,实则皆已无影无踪。我怀念之余是有一点遗憾,却不觉悲伤,反而庆幸这林林总总的滋味仍存留于我,还有一些人的记忆中,而人生,只要不忘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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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良忆
作者/译者/广播主持人,生于北投,长于台北,曾旅欧十余载。主要书写饮食与生活散文,其中数篇被选入中小学国文教科书,最新著作为《半生滋味》。爱吃爱喝爱生活,觉得人生要是没有好书、好音乐、好电影,简直太难过。
● 马世芳
广播人/作家/电视主持人,一九七一年生于台北。曾获六座广播金钟奖。着有散文辑《地下乡愁蓝调》、《昨日书》、《耳朵借我》、《歌物件》、《也好吃》,曾获《联合报》读书人年度最佳书奖、《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