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7月(上)】陳茻vs.詹佳鑫/身為國文老師

陈茻(左图/陈茻提供)、詹佳鑫(右图/詹佳鑫提供)。

他为我建构一个崭新的世界观

●詹佳鑫

前阵子,同事line给我一条新闻。影片中一名特教生,在课堂上情绪失控,拍桌起身,对老师飙骂脏话,甚至冲上台出拳殴打。我不了解整起事件的详细脉络,后来得知,该位老师只是短暂代课,但事前校方并未告知班上孩子的特殊状况。

我记得当下看到那影片,十分心痛与不忍。台上台下,熟悉的黑板与课桌,教学与对话,正是同为教育工作者的我,每天的日常。

那孩子经历了什么身心风暴?老师当时怎么了?在全班的注视下,双方从忍耐、防卫、挑衅到冲突,我察觉到看影片的自己,十分难受。

这几年,我也带过几位特殊生。自闭,亚斯,情绪障碍。拒绝班级合唱练习,踹门,撕考卷,摔水瓶,无故旷课……在这些显性行为背后,孩子究竟想表达什么?在深皱的眉头里,是什么困住了他们的心?

我想起某届导师班学生。那年F高一,上课频频举手,但我发现F发言常离题,或针对某个点钻牛角尖,其他课堂也如此。同学们以为他爱现,对他酸言酸语,不愿跟他同组。我得知状况后,立刻制止同学的不当行为,同时询问辅导老师,猜测他可能是亚斯的孩子。但因学期初收到的班级名册未注明孩子状况,致电F母亲询问,才明白原来她怕孩子被贴标签,因而未受诊断鉴定。

F写考卷时,阅读速度慢,总是没办法写完。执着错误选项,喜欢辩证文字,说话严肃,面无表情,眼神却常望向他方,仿佛对着虚空倾诉他坚定的信仰。

F下课时常来找我,很有礼貌。他说我是可以跟他说话的人。我常给他巧克力和海盐柠檬糖,聆听他的心事。F为我建构一个崭新的世界观,那认真的神情、引经据典的博学之心,让我看见一位少年发光的丰采与冲劲。见他上下学背着厚重书包独自步行(不知低头在想些什么呢),感觉一个小宇宙正在他脑中快速旋转,而我有幸聆听他的奇思妙想,成为支持他的伙伴。

高一结业式那天,检查完教室打扫工作,同学们移动到活动中心。这时F默默走到讲桌旁,有点害羞地擡头:「老师,我想跟你说谢谢。」

我有点惊讶,心中一阵温暖。笑着对F说了些祝福的话,叮咛他再次检查抽屉,看有没有遗漏东西。

其实我更想跟F说谢谢。每每想起这片段,常让我眼泛泪光。是F让我初尝为人师的温柔与感动,我将永远记在心中。

我明白了很多大人没有要听我们说了什么

●陈茻

我小时候也被定义成特殊生。

我住台北市郊区,家附近可以看到红砖房与稻田。小学二年级,我参加了一个考试,在我和母亲都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就被通知考上了数理资优班,因此必须转学到市区的学校。然而,那是我痛苦童年的开始。

转学到新环境,本来就需要一段适应期。新学校充满竞争氛围,孩子间互相比较,家长间更是如此。一瞬间有太多我无法理解的人情世故要懂,不知不觉间已经让老师与学生反感,进而被排挤。长大以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试图去解释过往的那段日子,有时我默默希望我童年的状态能有个病理化的名字,什么症都好。我只是希望我那些与他人格格不入的行为,能有个「合理」的解释。

「如果我是一个病人,那我应该会被原谅吧?」我时常在心里这样想。

小学老师常告诉我,「你并不特别」。他要我去做额外的打扫工作,说资优生享有资源,就是应该要服务人群。我尝试提出质疑,但最后老师没有听进我说的任何道理。每一次考试,我的成绩都会被放大解释,那些声音我分不清楚是戏谑、嘲讽还是指责。「啊不是资优生?怎么连这个都不会?」我努力想把标签撕去,但残胶似乎总是最难清理的。

上国中那年,历史老师不知道从哪里得知我小学的事,当着全班点我起来问问题。我答不上来,因为他上课根本没教。他语重心长的跟全班说,这个资优教育是个笑话,我们资优生根本没有比较优秀。我很努力想辩解,资优不等于知识,不等于无所不知,不等于……老师没再点我起来回话。

有时候我只是想让人听见我的声音,真正的声音。很久以后,我明白了很多大人没有要听我们说了什么,他们只想听他们想听见的。而后,我成了一个很会说话的人,说人们想听的,想想其实也不难。

有时候我会渴望有人懂我、好好听我说话,但有时候,我好像也不太懂我。

是「写作」为他自己带来力量

●詹佳鑫

写作和写作教学,后者对我来说,比较难。

我从国小、国中到高中,一路以来都是学校作文比赛的选手。我喜欢参加作文比赛,也喜欢创作新诗和散文。

我是体制内的高中国文老师。在家长、学生、校长主任同事的期待下,我有现实的终极目标,要手把手教孩子们写作文、考学测、上大学。

我也是体制外的文学创作者。没有终极目标,希望透过阅读与生活,持续充实自我、拓展视野,尝试不同的写作技巧或艺术媒材,挑战新颖的审美观点。

这两者可以结合吗?能找到对话的可能吗?

我在建中实习时,曾指导过一位自闭的孩子写作。S在班上,作文总是拿C级,辅导室安排我每周三中午在梦红楼小教室,阅读S的作文,也聊聊生活。

S十分内向,话不多。有次作文练习,谈到生命中的挫折经验。S说他以前曾被老师撕碎稿纸怒骂,让他十分畏惧写作。我震惊,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的创伤,于是也分享自己的挫折经验:气质阴柔,被笑娘娘腔。菜市场长大,被同学瞧不起。

我跟S说,自己的故事最可贵。写作技巧、文采修辞都能训练,但故事里要有真心。

S每周三准时交来一篇作文,我发现他越写越好。半年过后,学测放榜,S兴奋传来简讯:「老师!我作文拿A!而且还全班第二高分!」

毕业典礼当天,我收到S母亲的卡片。她说我改变了她儿子,S在家会开始和她说话,个性也变得外向开朗。这并非我的功劳。我知道,是「写作」为他自己带来力量。

我常设计简单的作文小题目,带孩子们逛校园或校外教学,让他们放下成语和名言佳句,用自己的感官语言,真实感受并描绘世界。我发现单元式、步骤式的写作教学非常有效,就现实面而言,孩子们能更具体、系统化掌握各种作文方法;就情感面来说,透过书写与回馈讨论,孩子能从中认识自我、建立写作的成就感。

两年前,远流副总编辑琼如姊姊向我邀稿《学霸作文》一书,希望针对学测国写知性题与情意题的评分重点,拆解步骤,具体指导学生「考试作文」的招式。那晚我在大稻埕无口小厨吃素食拉面,犹豫不决,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写出来。

17岁的高中生要如何通情达理?又如何表情达意?每年批改上千篇作文,我非常清楚孩子们的作文之痛。《学霸作文》将于十月出版,算是我对体制内升学的考试型作文,给出的一点解答。

海边的写作课

●陈茻

我在海边办起了写作课,孩子刚来的时候,我告诉他们,这里只有一个规则:「不想写,就不要写。」

有的孩子很意外,因为他们在学校里并未被这样对待过。我们开始聊起很多话题,但多数时候他们都在打闹。有时候我会指派任务,他们会试着去完成,有的成效卓越,有的则不。我请他们为北海岸的未来许愿,他们希望有麦当劳,我请他们介绍自己的家乡,他们说最近新开了虾皮店到店。

从乡村到城市,又从城市回到乡村,有时候我以为网路正让世界飞速转动着,有时候又觉得有些事似乎一点也没变。孩子们在我的课堂上笑闹,最喜欢的就是我给他们的小小自由。有的孩子不想写字,我说不然用折返跑来换,一趟一个字,他们欣然地去外面奔跑。

有时候我觉得,这些失序的,只是反应了更大的平衡。

班上有位孩子,说话不好听,打、杀、死、烂,不堪的辞汇总让大人皱眉。他告诉我,爸妈工作很忙,他要学会自己一个人。有次我陪他在教室外面等家长,孩子们都走光了,早已超过下课时间十多分钟。我问他会渴望父母陪伴吗?他说不会。

「不过小时候有一次,我跟爸爸妈妈躺在床上,什么事也不做,我很喜欢那个感觉。」「我们就在房间吃东西看电视,超棒的。」

他说他的父亲最近接了很多国外的大订单,动辄一两百万,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很晚,家里都没人。人哪,本来就是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不是吗?

有时候,我会问自己教育最重要的目标是什么?让孩子认真读书考上好学校,又或是这几年很常被提到的素养、独立思考?

有时候,我觉得答案简单到不可思议,教育最重要的就是让每一个孩子能够在身心健康的环境中好好的长大。要能够达成这样的目标,我们需要给孩子空间,也要好好的陪伴他们。

有些道理真的很简单,但我们却经常忘记。

他想要离开这个世界

●詹佳鑫

陪伴非常重要。Y是我某届导生,会抽烟,喝酒,上课玩打火机。拿瑞士小刀割大腿内侧,问我:「老师你要不要看?」

Y参加许多学校社团,让自己忙碌;到处打工,想自力更生脱离家庭。Y说他看上一间月租5000的房子,自己算过加水电生活费约8000,想去50岚或seven打工赚钱。几次谈话中,我发现Y心思细腻,但个性冲动,现实感不足。他面临性别认同、亲子关系与课业落后的多重压力,「我觉得自己是女生,我会在房间化妆,穿女友的衣服,吃她的安眠药」、「我妈一直对我情绪勒索,我不想跟她拿钱」、「我要考台大,不想分科,考不上就去死一死」……

有天我接到辅导老师电话,得知Y有自杀念头,甚至想杀人:「我要看到血流成河。」

我手持话筒,脸色一变。同事说,佳鑫,你要赶快上网填报辅导记录。

我记得那个灰色的黄昏,一个人,在竹中国文科办公室的公用电脑前,一字一句敲下Y和我的对话。判断并勾选Y可能面临的议题,通报学务处和辅导室。

Y进办公室都会喊「报告!」若上课迟到,会从教室后门弯身默默进来,还会对我点头示意不好意思。来找我时,总是神色凝重。我给他苏打饼干,Y说自己没做任何学习历程档案,段考后心情很差。我问他,你国中是怎么度过低潮的呢?你喜欢做什么事让自己放松?Y说弹吉他、跑步、练铁人三项、读烹饪书。我给他深深的肯定,陪他一起排出具体的读书计划表。他抱着IKEA绒兔布偶说,我常去辅导室陪猫咪,我喜欢小动物……

我常想起这个孩子。不知道Y现在过得好不好?

●陈茻

每一年,我都会接到孩子的讯息,告诉我他想要离开这个世界。讯息的脉络不一样,每一个人好像都有独特的故事、有各自的原因,唯一相同的是那种看不到希望的感觉。多数时候,这样的讯息容易让人感到窒息。

我试过很多方法,但最后唯一有用的就是持续地倾听,还有回到他更小的时候,去把那些曾经跌倒在地上的小小孩扶起来,好好跟他们说:「那不是你的错。」

人很奇怪,在长大的过程中,如果我们信任或依赖的人对我们有一些期望,最初我们总会用尽全力去满足这个需求,然而,不一定每一次的回应都能够成功。这些不成功的经验,会让我们开始产生一种感觉,我们会去问自己为什么总是不够好?甚至会去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我,那些照顾我们的人、那些我们信任的人会不会更快乐?

「如果我没有出生,我的爸爸会比现在快乐很多。」

有一年,一个高中学生这样对我说起。这个学生上课的时候非常专心也曾经跟我谈起他的梦想,他对艺术表演有浓厚的兴趣、热爱阅读、脑子里面充满了新奇的想法。可是,他常常告诉我他不快乐,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很糟糕的人,觉得很难喜欢自己。

后来我才知道,在很小的时候,他曾经被父亲家暴,我花了很大的力气去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有一次他很认真的问我,要怎么样才能让自己相信,这真的不是自己的错?「一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我爸爸生气……」他的心里仿佛有一个黑洞,短短的课后时间,一个老师,也是一个过客,未必有能力把他从黑暗里面拉出来。

(为保护当事人,以上故事细节有稍作更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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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佳鑫

1992年生,建中吊车尾考进、第一名毕业。第一志愿台大中文系、台大台湾文学研究所,现任教于国立新竹高中。着有诗集《无声的催眠》、散文集《请问少年》。学测国文总复习《抢分秘笈》、《现时动态》、《老师在线上》、《阅读成长蜕变》、《模模考》等。即将出版《学霸作文:建中台大第一名,教你学测国写拿A+》。

陈茻

住在北海岸渴望有时间好好种植物的一位无牌教育者。近年来的兴趣是研究易经、养鱼,梦想是拥有一个热带雨林温室。早年是一个国文老师,现在是一个想陪伴孩子好好长大、什么都可以教的大人。最近开了一间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