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時代】陳茻/文學、料理與身體的記憶

家附近市场的食材,简单烤熟之后用喷灯带一下味道,夏天的时候吃很不错。(图/陈茻提供)

魏晋六朝文学,特别喜欢写宴会场景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懂所谓「美食文学」究竟想要表达什么,说一道料理好吃,再去形容种种味道细节,有的作者更喜欢以丰富的文字表述,但很多时候文字并没有让我更能理解或想像料理的味道。

很多年前为了赚零用钱,我接了一个关于台湾夜市美食的写作企画。起初我自信满满,毕竟夜市是我从小混到大的地方,说起夜市文化,我是既熟悉又骄傲。不料实际展开写作计划时,我才踢到大铁板——很多食物的细节我说不出来,硬是要胡扯些内容,又觉得良心过不去。我的文字变得贫瘠,连一串烤鸟蛋、一份蚵仔煎的味道,都写没两句就词穷。

也许这些关于吃食的文字,我一直都没有真的理解其意义。多年以后我重读魏晋六朝的文学,发现有很多我们过去并不常读到的诗,特别喜欢写宴会的场景。这类诗常常被忽略,更不会在教材中被看见,原因可能是内容距离我们太遥远,也难以挖掘出什么深刻的「文学价值」。

诗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是某个圈子里面的小游戏,出了那个圈子,是时代的荒凉。生逢乱世,今日繁华明日火海,有时候诗人会看见外面的痛,诗中便会出现白骨遍野、生灵涂炭。我们习惯的乱世文学该是这样,大环境的伤痛使得诗人忧心忡忡,「诗骨」硬了气格高了,文学也就有了生命力。

但那些关于宴会的诗歌并非如此。这些诗多半写宴会场景,除了陈列酒席上的佳肴、美酒、珍宝器物,也会写聚会场的布置,园林里的植物,乃至于气味。这类诗歌不一定是欢快的,但都有着盎然的生机,有着对「明日」的期待。我们可以想像在那些觥筹交错的日子里,青年主从之间如何高谈着未来。若不是诗中依然会提及对于事业、对于自己的期许,这些歌颂宴乐的作品,让人感觉几乎要与现实脱节。

但吃喝为何不是现实呢?即便在忧患的日子里,也可以有小小的安稳,魏晋六朝是战场的时代,丧乱中有人捡拾了太平的碎片,在诗歌就有了酒酣耳热,有了希望。

住在海港附近,可以简单买到新鲜的海味。这是某个需要庆祝的日子,料理前的样子。(图/陈茻提供)

一段值得用诗来标记的日子

多年前曾跟朋友聊到,某些高级的无菜单料理餐厅,真正卖的其实不是「料理」,而是「体验」。确实,同样的料理放在不同的场合,会形成截然不同的记忆。记忆是诸多元素交叠而成的混合物,也会随着时间模糊、更改,但很神奇的是,这些与身体有关的感觉,却是不坏的骨干,任凭其他血肉如何衰朽,「切身」所感的总是不轻易褪色。

当那些料理、酒水入腹时,包含咀嚼、吞咽、品味一切感知的过程,既为在座之人所共有,但也是人所独有,又公开又私密。这些记忆被转化成文学,就让作品显得与生命血肉相连。文学在这里没有风花雪月,有的是酣畅淋漓的吃喝,有歌有酒也有杯盘交叠。现代有的美食文学喜欢强调从舌尖到舌根的细致变化,但我想这些变化之所以重要,也在于那些关于吃食的,关于身体的感受,总能在记忆里好好镌刻上一些什么吧。

这些宴会诗通常没有确切日期(时代越晚,越容易有确切标定日期的作品),也许对他们来说,这些宴席并不属于某年某月某个庭园,而是一段日子,一段值得用诗来标记的日子。

建安二十多年,邺城爆发大瘟疫,许多有名的文人死于这场灾难,包括曹丕、曹植身边往来的建安七子,几乎在这一年死亡殆尽。在那个一切都如此不稳定的时代,战火频仍、贫穷、饥荒,乃至于来无影去无踪的大疫,人命如草,聚会的日子,畅饮的日子,也是随时就会消失,再也无法重来的日子。

日子像水,颠沛的日子更像无情的水。在大水来的时候,记忆变成了浮木,活着的人死死抓着,漂向下一个茫然的地方。为了死死抓住记忆,身体的感觉也就更加切身。文学有时候会封存某些时空,极尽所能将可以保留的都收罗了,有家国的大感慨,也有舌端的小世界。

「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这是南朝诗人鲍照的句子,用金色的酒杯敬你,席上有名贵的琴,有七彩精致的羽毛帐幕,有华丽的锦衣。色彩缤纷的一切事物,交叠成了令人难忘的宴席,但宴席毕竟是短暂的。

「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

诗人在快乐的时光里感受到了孤独,一切都在流走,我们亦然。

我家厨房主要以不锈钢厨具构成,便宜好用。刚搬家的时候,有货运司机以为我要开热炒店。(图/陈茻提供)

料理的生命更短,但余味会一直延续

文学作品里的宴席都是过去的,是不可再重来的。宴席上极尽耳目口腹娱乐之能事,更强化了宴席散去之后的空虚与落寞。李白写「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陈思王曹植当然已经是尘埃了,李白也是。海量的酒烂醉的身体,并不比「昔时」两个字来得沉重。这些诗歌好比宴席散去后的余味,缓缓变质,缓缓沉淀。书写是一场关于时间的游戏,在一切都将逝去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挣扎,这是所谓人该有的样子。

有时候我觉得做料理好像也是这样,比起诗与文学,料理的生命似乎更短,但「余味」却似乎会一直延续。前阵子迷上煮汤,才慢慢明白煮汤其实是写剧本,喝的人那一口下去要遇到什么,煮的人都早已盘算过一回。

对我来说,料理的境界取决于掌厨的人对食材与时间的理解,每个食材都是时间的产物:干货、腌渍物是一种时间,新鲜时蔬是另一种,还有很多长长短短的时间。有的材料要「现流」,有的要隔夜,有的要熟成,静候岁月。而这些食材又要经过多少加工,煎煮炒蒸烤、煸煨炖卤炙,每道手法都是一次数算,层层算计,才交叠成料理的样子。

有次我和一个法国厨师聊天,他说他在开厨艺班的时候发现料理真的太有趣了,一样的食谱,每个人煮出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我心想绝了,法式料理大概是我遇过最严谨的一种,温度、重量,还有顺序,一切都有不可置换的最佳解。

「即便这样,每个人做出来的味道还是不一样吗?」

「嗯,很奇怪,真的都不会一样。」

也许,这就是所谓灵魂吧。说一个作品有灵魂,好像是什么很伟大的称赞,但说穿了灵魂又不一定是绝美的,也未必高尚,一个作品有灵魂,不就只是代表人很诚恳的投入了自己的生命,如此而已吗?我在作品里好好活了一次,人遇见我的作品的时候,也会让作品再活一次。

这是我喜欢用的厨具之一,可以同时清蒸、煲汤,在宴客的时候很好用。(图/陈茻提供)

食材会告诉我季节

生命是一连串的细节堆积而成的,这些细节充满了生活中的每个角落,有的看似微不足道,但既然是日子的一部分,也就没有什么是真正不足道的。

那篇写台湾夜市的文章,大多数都已被我作废在回忆堆里了,毕竟确实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应酬的作品没有真心。多数食物吃过知道味道,好吃归好吃,要说有什么值得一写的,倒也真瞎掰不出来。独独有一道汤,味道让我记到今天。

那是宁夏夜市中某一摊卖的蛋包汤,当时我不怎么懂品味美食,但那个汤头着实让人惊艳。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层次」,倒也不是说之前没有吃过有丰富层次的料理,但毕竟没有要写作的需求,所以没去想这些。那次为了写稿,当真是搜索枯肠,也试着去把舌头的每一寸都细细感受了一遍。我才发现原来这就是层次,一个味道里面有另一个味道,小小的夜市汤品,不意竟有这样的表现,至今我依然能透过身体唤醒那一天。

我后来发现,要能专心描写一道料理,必须写一个过程,必须明白那是诸多时间交叠的结果,是一个精心打造、但总有意外的剧本。少了数算时间的种种细节,似乎就少了点人味。而我们能真正好好写下的,必须是身体会记得的味道。

记得的都是余味,短的是齿颊间的香气,长的可以是一辈子的事。晚明的张岱曾在《陶庵梦忆》里写乳酪,说到商人的乳酪平庸,自己为了追寻美味,养了一头牛来取乳,过程细腻考究,出来的成品竟有兰花香气。

明朝灭国之后,张岱被发入山、悔恨无极,从前种种譬若幻梦,《陶庵梦忆》是一部追忆的作品,用以在余生中凭吊故国,书中有园林湖山,也有曾经留在舌尖上的味道。乳酪兰香,如此繁复考究的工序,是明帝国最后的繁华身影之一,亦是亡国之后仅存的浮木。对于已知不会再回来的一切,人们用身体的每一寸去记得。

料理能讲究总是幸福的。我现在熬汤,会从冷水开始去除浮沫,再慢慢熬出底味。食材会告诉我季节,我负责加盐(记得要起锅前再调味),季节负责鲜与甜。好的汤头必有余味,这是我感受时间的方式,幸福的小日子,身体都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