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蔓延前的一颗小泡沫

小说

三月,生机爆萌,万物蠢动,或许因此惹得张嫂有些焦虑。

张嫂是我聘的钟点家政妇,每星期来两个下午,每次三个小时。那一天,我因为腹泻,提早离开研究室。返家,刚抵公寓门口时,就撞见张嫂提着一塑胶桶的清洁用具,准备骑上她那辆老是冒烟的老摩托车。

我见她又是「忧头结面」(忧容满面),于是关心地问:「身体不爽快哦?」

「没有啦。」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手指摩托车回答,「只是,这辆车子的验车单又来了,这次恐怕通不过。」

「这样子哦,」我想起她以前告诉过我,关于那辆车如何通过验车的概况,于是问,「不是有那个,机车行可以帮忙吗?」

「那间车行收起来,不做了。」她无奈地回答。

「为什么?」

她想了一会儿才又说:「我嘛呒知(不知道)啦。好像是生意不好,听说老板改行,去做大楼保全了啦。」

想想也是,我们这个街区的机车行实在太多了,像张嫂提到的,那样的传统机车行,只靠老顾客实在很难生存。

「车行多有什么用,」张嫂气虎虎地,「找他们修排气,一个个都摇头,只会说一些五四三(没有意义的话),讲什么没零件,没救了,早该淘汰了,哇啦啦一堆有的没的,就会说,连看一下车子都不愿意。」

我瞄了一眼她那辆乌贼车,猜想车龄应该超过廿年了吧,虽然车况看起来还不错,不过实在太会冒烟了。「那,你打算怎么办?」我小心地问。

「还能怎么办。」她无奈地说,「先拖一拖,再看看吧。」

七月中旬,小暑已过,天早热了,极热。但是张嫂的火气却比气温更高一点。

当我交给她上个月的酬劳时,她从口袋中摸出一张明信片式的制式公文,递给我说:「你帮我,看一看,如果不理它会不会怎么样?」

我迅速浏览一遍那张纸,原来张嫂逾期没去验车,政府限期她必须验车,否则依某某法条即将罚款若干云云。如果不看内容,仅依公文用字遣词的口气,我会怀疑那是绑匪要求赎金的恐吓信。

前些日子我的公务用电子信箱就曾经收过类似的信函,说是如果不以比特币交付赎金就要锁住我硬碟内所有的档案,当时我没理它,结果就是不了了之,也没发生任何意外。

但是我不敢这样建议张嫂,毕竟在百年前卡夫卡的小说里就已经宣告,小虾米不可能战胜大鲸鱼,以及大鱼背后那个幽灵似的官僚体制。所以我只能劝告张嫂:「我看你还是早一点去验车会比较好,不然只怕他们会一直来烦你。」

「是啊,真的烦死了。」她恼怒地说,「可是,真的很不公平欸,明明车子都还可以骑,而且很好骑,连以前机车行的老板都说,我那辆车保养地很好。真不懂,好好的车子,为什么要报废他?实在『讨债』(糟蹋、浪费)。」

如果真的有好好保养,怎么会通不过验车的考验?我心里这么想,可是不好明说,同时我也不想浪费时间和唇舌去解释空污或是地球暖化那些遥远的大道理,于是我换个说法:「你那辆车子不是骑很久了?或许可以趁这个机会换辆新车。再说,政府不是有汰旧换新的补助吗?」

在我等待张嫂的回答时,我注意到她的脸上疾速转换过几个不同的表情,最后又结束在一个无奈的口气上:「讲那些拢呒效啦,算了。」

张嫂说完,提起水桶,进到浴室,准备开始清扫。我,则是关上冷气,打开落地窗,拿起资料袋,下楼,准备开车前往学校。

八月,农历普渡前,有一天下午,我因为前一夜熬夜,将一份重要的开会资料遗留在家里,所以在指导完硕士生的论文后赶回家。

当我转动公寓大门的钥匙时,眼角余光的景致引起我注意。原来,惯常的停车位置上不见张嫂的老机车,反而停放了一辆看起来像是二手的越野单车。

我向正在擦拭储物柜透明玻璃的张嫂查证这件事情,果然,证实了我刚刚上楼时的猜想。「没错,机车已经报废了。至于那辆很臭屁的脚踏车,」她的口气一顿,像似突然想起什么事情,本想就此住口,但是又已经起了一个头,不得不往下说,「那是我的小儿子留下来的,很久没骑了。」

其实,就算张嫂不说,我也知道她的幺儿发生的事情。

数年前,张嫂的妹妹,那时还是我们系办的秘书,某一天她忧心忡忡地问我说:「如果某人租车,自撞行人道上的变电箱,死了,可不可以告国赔?」在我详问车祸现场,附近的交通设施,以及驾驶人和乘客当时的状况后,我直断通过国家赔偿的可能性几乎微乎其微。那场车祸,乘客之一就是张嫂的儿子,因为没系安全带,抛飞车外致死。也是那时我才稍稍了解张嫂一生不幸的遭遇。

就像多数人会给的建议,我问:「不能请里长,或社福单位帮忙吗?」张嫂的妹妹耸耸肩,一摊手,回说张嫂因为还有一间自住的公寓,无法通过低收入户的门槛。基于同情,还有因为我那时刚恢复单身的身分,无心整理家务,所以聘请张嫂为我分担一些我不想烦心的家务琐事。我常想,能够用钱解决的事情一定不重要。

「怎么不换辆电动机车,政府不是有补助吗?听说,补助后电动车和一般机车的价钱差不多,而且还不用缴空污费。」我换个话题,想分散张嫂的注意力。

「不方便啦。所有我问过的人都说,电动车不耐用,下雨天还最好不要骑。再说,那个月缴的电瓶费,对我们这种用量小的人来说并不划算。」张嫂想了一下又说,「像我就一直不懂,为什么每年那个政府规定的什么保险费、牌照税、还有他们说的那个不是很公平的空污费,加一加竟然比我一年的油钱还要贵?」

我想,张嫂把油、电车各自的优缺点都搞混了,我不打算再和她那没有条理的逻辑纠缠,于是顺口建议:「不然,现在不是还有那种电动的脚踏车吗,不用脚踩,会不会比较省力,也比较快?」

「是啊,但是谁知道到时候政府又会有什么新规定?更何况,万一车子坏了,那时候还不是和现在一样,又要看维修厂的脸色,还有他们的剥削。总之,」张嫂看似赌气地下结论,「人力车最省钱,最环保,又可以健身,最好。」

我想,张嫂大概是铁了心,所以我也就住嘴了。

两个礼拜以后,当我开车上班,途经一条四线道时,正好瞧看见车窗前不远处一位包头覆面的骑士,我一眼认出那就是张嫂,因为那辆越野单车,龙头挂了水桶,车把还飘着萤光流苏,如此怪模怪样招摇过市的人,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我又想,如果张嫂再戴一顶单车专用的安全帽,那画面一定更有趣。想到这里时,我的嘴角不禁抹出一弯笑意。这时,突然一尖声的汽车喇叭打散我的幻想,只见眼前张嫂的车身抖了一下,差点把她震得摔下车来。我想大概是旁边的小黄司机嫌张嫂骑得太慢,催她让路吧。

看到这一幕,我突然心生一股莫名的罪恶感。

隔年春节前,全球爆发Covid-19的瘟疫。我们这里,因为严守边境,日常生活竟是正常地变成了世界上的一大奇迹。

年底,因为一名学生确诊,我被迫停止所有的工作。居家隔离期间,因为没有张嫂来帮忙,一屋脏乱,某夜,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张嫂那辆已经尸解的摩托车,于是在百无聊赖的心情下写了一篇像似哀悼的散文,用e-mail投给某家副刊。按下「送出」键时,一种奇异的超现实感油然而起。

再过一个月,也就是我解除隔离后不久,中央防疫单位宣布,我们这里进入「三级防疫警戒」,于是我让张嫂再放「无薪假」,直到渺渺无期的解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