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在瘟疫蔓延时 记洛夫〈SARS不幸撞到禅〉

2003年5月10日,SARS病毒入侵,洛夫禅诗艺展如期在台北天使美术馆登场,少了主角开幕式管管(右四)等诗友们仍戴口罩盛情到场相挺。(杨树清提供)

客居温哥华雪楼20载的洛夫、陈琼芳夫妇(左3、左4),于2016年与来访诗友合影。(杨树清提供)

手工制作限量典藏版文学治疗SARS别册:SARAS不幸撞到禅》,洛夫题字,龚鹏程绘图,天使美术馆出版。(郑珍设计、提供)

《洛夫襌诗》、《襌魔共舞》,2003、2011,分别由天使学园、秀威资讯出版。(杨树清提供)

新冠肺炎(COVID-19)蔓延时,我又梦见诗人洛夫。梦的场景正在拍一部纪录片,背景是「雪楼」,画面中出现三个人:洛夫、张国治、我;飘雪的北国,洛老竟不畏寒,穿了件白色背心,略显疲态,但声音洪亮,趺坐庭院的白杨树下,谈他的诗〈烟之外〉,也说张爱玲的「孤绝与华丽」;忽地,目光投向我,「你能数出我的诗中,出现过多少次烟与烟囱…」

2018年春天,诗人远游后,这已是我画面清晰的第三梦。前二梦:台北,洛老的告别式后,他的形影竟乘着光,飞快地穿过太平洋上空,落点在温城的雪楼,精神饱满,向迎接他的人大呼「我还活着!」然后瞇眼诡谲一笑,交代看到他的人要封锁「诗魔复活」这个可能引发国际骚动的事件;再一梦,嘱我帮他编选《洛夫金句》,特别交代写在我文学笔记本里的那句「杨树清,祝你文运天长地久,但求你安静片刻」,一定要收进去。

奇情、跳接,宛如「魔境」,亦入「襌境」,剪辑难度高,洛老入我梦,不解何以主景总是温哥华,总是雪楼?一座他自我流放的城市,一间他创作史诗的书房。浪游温城三年的我,是雪楼的常客,也是千禧年洛夫创作三千行长诗《漂木》的第一位读者,并受托把诗稿带回台北寻求发表、出版管道。

■因为SARS的缘故

从温城回到台北,2003,五四文艺节前夕,中国文艺协会发布第四十四届文艺奖章得主名单,洛夫获文学诗歌类荣誉文艺奖章,我得到报导文学文艺奖章,多么期待着与洛老同台领奖那一刻。诗人欲借此次返台,出版一本禅诗,办一场书艺展,委由我编辑、策展、主持。

五四颁奖典礼的舞台已架设好,书艺展览的空间也已布置妥;此际,新发现的一种冠状病毒,世界卫生组织将其命名为「SARS病毒」,进入传染高峰期,台北的和平医院已紧急封院。 SARS病毒入侵,加拿大台湾都是重度疫区,洛夫与夫人陈琼芳即使飞回台北,也必须作居家隔离,无法出门出席预定的活动。「既然回不去了,活动就取消或延期吧。」太平洋两端,时差下的白昼与黑夜,越洋电话线上的沟通,洛夫返台的行程,快被病毒打败了;「主角不在场的展览、发表会,说不定是一种更具能量的创作!」灵光爆破,心念一转,诗人被我说动了,「洛老,人被隔离,不隔离诗就好。等着你为活动新写一首诗!」

人,回不来;展览,如期。

〈SARS不幸撞到禅〉,洛夫很快手写传真来一首诗:「阵阵阴风从背后吹来……干咳亦如毒咒四处飞扬」,读到前二行,打了个冷颤;深呼吸,再往下读,「SARS把全城的笑声,都扫进了一口深不可测的黑井」;接续的诗画面,趺坐在菩提树下的老僧与一路行来好不威风、暗藏杀机的SARS狭道相逢,「毒死你,毒死你,毒死你,SARS咆哮着」,「SARS」与「禅机」的交战,鹿死谁手?

果然诗魔!禅诗书艺展脚步一天一天逼近,跳动在传真纸上的字里行间,我再次惊喜读到饱满禅心的「诗魔」,距离20世纪70年代初,洛夫问世代表性诗集《魔歌》已三十多载,「诗魔」的魔力依旧;在洛夫这里,「魔」即「禅」,「禅」即「魔」,「禅」「魔」互证、共舞,形成诗美学的核心。

《魔歌》之后,诗人一直「暗自/在胸中煮一锅很前卫的庄子」,创作了不少「禅诗」之作,并最终指称「诗与禅的结合,绝对是一种革命性的东方智慧」;由生命诗学禅思诗学,从一代诗魔到灵动萧散的书艺家,这一切,他自喻不是美丽的遁逸,而是「血的再版」,换一种方式观照人生,审视世界。

洛夫的一首襌诗,激发了我编出了一本「文学治疗」手册的灵感,洛夫领衔,又找来一信、白灵、杜十三等十三位诗人联合写「抗疫」诗演出;名为《SARS不幸撞到禅》的「文学治疗SARS别册」,洛夫题字,龚鹏程绘图,郑珍设计,采手工制作,限量发行30册供有缘的书友典藏,在一周内制作完成。是别册,也是迎接一场「文学行动艺术」盛宴的到来。

诗在瘟疫蔓延时。引经据典,我对外发出了邀请讯息:「打开文学书写史,许多经典,都在「瘟疫」中产生;许多瘟疫,也都在「经典」中获得解脱,诸如希腊悲剧《伊底帕斯王》、薄伽丘《十日谭》、卡缪《瘟疫》、马奎斯《爱在瘟疫蔓延时》。人类进入新世纪,立即遭遇到顽强冠状病毒「SARS」入侵,混沌不明中,社会失序、人心失调。就在医学家忙着寻求病因与解药之际,台湾的诗人们已然找到SARS的「文学治疗」、「心灵免疫」药方:禅诗。结合三代诗人的诗作,将在台北天使美术馆「洛夫禅诗书艺展」开幕式发表、朗诵,竭诚欢迎您的到来。」

非典型诗意

2003年5月10日,天使美术馆「洛夫禅诗书艺展暨洛夫禅诗新书发表会」如期登场,活动由颜艾琳与我共同主持,洛夫被「隔离」在自己的展场外,人在加拿大的他,只能透过电话连线、扩音,为展览发声,再贴近话筒呼出新作〈SARS不幸撞到禅〉。这一天嘉宾云集,周梦蝶商禽张拓芜、张默、辛郁、辛牧、碧果、管管、丁文智、朵思、向明、绿蒂、隐地、张拓芜、谢辉煌、林文义、方明、赵天福、华影、熊庄、许水富、龚华、丹萱等人齐聚;从一信、白灵到颜艾琳,又邀来不同世代的诗人,呼应洛夫,各自创作一首「抗疫」、「战煞」襌诗,戴上口罩,在展场特别设计的「隔离区」里朗读,每位与会者的名牌上也被注记入场时的耳温,五颜六色的纸片,起伏的数字,串出不同的温度,舖放在地板上展示,留下病菌与文学交会的印记。

诗家大规模聚集,与被「隔离」在加拿大的诗魔洛夫连线赋诗,发表的作品,依序是洛夫〈SARS不幸撞到禅〉、一信〈黑色之雪〉、白灵〈一亿只SARS的修炼方式〉、杜十三〈口罩〉、林焕彰〈SARS说,杀死再说〉、翁翁〈恶客难禅〉、张国治〈因为SARS的缘故〉、张玮仪〈不要相信我?〉、杨妈辉〈诗人,帮我取个名字〉、落蒂〈我就知道〉、欧阳柏燕〈在一个被SARS所困的城巿〉、简政珍〈SARS的呼唤〉、颜艾琳〈另一种佛法〉。洛老特别在诗作后记提到,「我们不幸遇到SARS,而SARS这个杀手却不幸撞到了禅,以静制动,以禅机化解杀机,又何尝不是解毒剂发明之前的一帖良方。」

这场「非典」下的病毒与诗,透过飞沫、口罩、耳温枪、洗手、隔离等语汇,涌现、生出不少意象。从体温、耳温枪切入,视觉设计家翁翁(翁国钧)的〈恶客难禅〉命题令人拍岸;体坛诗人杨妈辉(1946~2007)的〈诗人,帮我取个好名字〉,用诗述说「在飞沫满人间的黄昏,和平天使戴着口罩远离了战区,在她临走时,我已告诉她,别忘了把飞沫带走,但,千万记得别带着转世」。SARS进了襌,也入了佛。颜艾琳〈另一种佛法〉诗里,「比死亡更接近恐惧/比猜忌更加悬疑/比佛法更普渡众生/而且/看得见/也看不见」。  展览进入尾声,站在洛夫〈襌味〉的书法作品前,张国治以〈因为SARS的缘故〉礼赞了这场主人不在却圆满的书艺展,向一代诗魔致敬,他情真意切唱出,「因为SARS的缘故,一场主人不在的书法展如期举行,当意象遇见瘟疫,非典型的诗意在城市扩张流窜,无法立即禅定,人人噤声,可诗人闭嘴凝神,北美遥遥相望,情感火速加温,思考净空,以诗言禅抵抗隔离,吐纳调匀之际,欲言又止」。

是的,诗在瘟疫蔓延时,SARS不幸撞到禅,让非典型的诗意在城市扩张流传。

SARS,走远了;诗,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