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安葬的20岁大学男生:母亲讨要“死亡证明”16年,尸体保管费已近20万

(原标题:无法安葬的20岁大学男生母亲讨要“死亡证明”16年,尸体保管费已近20万)

10月17日,胡月琴又一次来宝山区殡仪馆“看望”儿子。因为没有《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书》,儿子已经在这里躺了17年,一直没办法入土安葬,她每次只能问问工作人员:“儿子的尸体还在不在?”“费用又增加了多少?”

今年68岁的胡月琴是同济大学印刷厂的退休职工。2003年4月3日,她陪正在读大学的年仅20岁的儿子李奇乐到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新华医院(以下简称“新华医院”)看病,儿子当天被确诊为急性重症胰腺炎,随后病情恶化,经过多次手术,在53天后去世。

↑李奇乐《死亡小结》中“死亡诊断”一栏写有死者“多脏器、系统功能衰竭,急性暴发性胰腺炎”

为了给儿子治病,她花了40多万元,但还是欠新华医院12.4万元医疗费。胡月琴说,因为欠医疗费,医院一直不开具儿子的“死亡证明”,她曾多次给院长写信,甚至承诺会尽快把欠费还上,但还是无果。

后来对医院的愤怒变成怀疑,她开始四处写信举报“新华医院医疗杀人”。但是,医院否认医疗事故,并于2003年9月将胡月琴夫妇告上法庭,要求支付所欠医疗费。一审、二审医院都胜诉了,就在法院对判决执行时,杨浦区人大常委会发函称,为了避免矛盾激化,暂缓法院对判决的执行。

此后,胡月琴又进行了长达17年的“拉锯战”。

直到2019年1月,上海市卫健委发函,胡月琴才取得儿子的“死亡证明”(复印件)。但是17年的尸体冷冻保管费已经接近20万元,她还是无力将儿子接出来,安葬。

2016年,老伴突发心梗去世,“我年龄也大了,只有尽快料理完儿子后世,才能安心的离开。”胡月琴有些无奈,17年一切又回到原点,她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继续起诉新华医院。

12.4万医疗欠款和一张“死亡证明”

2016年丈夫去世后,64岁的胡月琴变得紧张起来。她和丈夫一样,有高血压、高血糖等多种老年病,她怕自己哪天也突然倒下,于是开始试着从笼罩10多年的悲伤中抽离出来,积极生活。

她每天6点起床,吃完早餐出门散步1小时,回来后看书、用电脑查阅案件资料,午饭后会睡一会,然后下午做点家务,晚上看会电视剧,9点准时上床睡觉

她体型消瘦,头发花白了,但精神状态看起来不错,如今一个人住在同济新村的老房子里。房子很小,客厅和厨房共用,往里走,两个小房间和洗手间相连,一个是卧室,一个放杂物。

↑在家中整理资料的胡月琴

因为房子年老失修,大多数家具和设施没办法用,去年她迫不得已将房子装修了一下。儿子的物品被收纳起来,出生证、奖状、照片、玩具、各种证书……她一样也没舍得丢掉。“儿子从出生到进医院前都住在这里。”她说。

1983年,儿子李奇乐出生,彼时胡月琴是同济大学印刷厂的会计,丈夫是一家国企的纺织工人。儿子从小学到大学都在家附近读书,所以一家人基本天天能见面,日子不算富裕,但是幸福。

2001年,儿子考上了同济大学与中国地质大学合办的一个科技进修学院,平时上课就在家对面的同济大学,每天早上去上课,下午回来。那时候,儿子喜欢足球,成绩不算拔尖,但是活泼开朗,老人小孩都喜欢他。

↑李奇乐学生证

胡月琴曾畅想儿子毕业找个好工作,结婚生子,然后她退休回家带孙子。可是,一切因为一场毫无征兆的病情改变了。

2003年4月3日,儿子突然肚子疼,胡月琴带他到距离家一公里外的新华医院看病,很快他被确诊为急性重症胰腺炎,进入内科病房治疗。第三天,病情恶化,专家连夜手术后又切开气管,经过多次手术,在53天后去世。

相关司法材料中,新华医院称,李奇乐因患暴发性重症坏死性胰腺炎,伴多脏器功能障碍,急诊收入消化内科及重症监护病房治疗。当时请瑞金医院和新华医院普外科会诊,均认为有急诊手术指征,术后患者出现严重的全身性感染,医院专门成立抢救小组对患者进行抢救。但由于患者病情凶险,经医护人员全力抢救无效,于2003年5月25日死亡。

↑杨浦区法院一审判决

胡月琴说,当时儿子去世了,他们很悲痛,但是也没有多想,就按照程序第一时间找医院开《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书》,但是从5月25日到29日,他们家属多次找医院,总是拿不到。

在治疗过程中,胡月琴曾给院长写信说:“现在只是筹资中碰到困难,希望院长能谅解,并能帮我一把,能恩准我暂缓支付医疗费。这些医疗费我一定会支付的,谢谢院长。”之后医院同意其缓交医疗费的请求。

后来,李奇乐去世后,医院告诉胡月琴需要将拖欠的12.4万元医疗费结清才能拿到“死亡证明”。此后,她又多次给院长和相关部门写信,请求医院暂缓欠款,先给死亡证明,但是无果。而对于家属的这一说法,医院负责宣传的工作人员表示并不知道具体情况

对于当时的困难,胡月琴至今仍然记忆深刻。当时家里为了给儿子治病,耗尽全部积蓄,支付了医院26万医药费,平时购买药品和血滤费又花了15万,其中26万还包括同济大学师生和小区业主的捐款,她是真的没钱支付欠款。

“没有死亡证明就不能销户,不销户就不能拿到火化证明。没有火化证明不能火化,也就不能安葬。”胡月琴说,那段时间她和丈夫在家非常痛苦,慢慢地对医院的愤怒变成怀疑,他们查阅相关资料,四处问医生,开始对新华医院的救治提出质疑:开刀是不是太早了?为什么一直拖着不拍CT?家属多次提出转院要求,医院为什么不同意?交了钱的病历资料,医院为什么不让拿走?

她和丈夫越想越觉得有问题,于是开始给相关部门写信,举报“新华医院医疗杀人”。他们以刑事案件报案,但是上海市公安局刑事侦查总队工作人员调查后给他们的反馈是:医院没有犯罪事实,不予立案。

↑杨浦区法院一审判决书

2003年9月,新华医院将胡月琴告上法庭。上海杨浦区人民法院一审判决认为,被告胡月琴以其儿子不明不白死于原告医院,原告以看病为名诈骗当事人医疗款为由拒付欠款,由于被告未能提供相应证据,该院不予采信。判决胡月琴支付所欠医疗费12.4万余元。一审、二审医院均胜诉。

2015年,法院对判决进行执行时,杨浦区人大常委会发函称,考虑到患者家的实际情况,先期已用去医疗费数十万元,为了避免矛盾激化,暂缓法院对判决的执行。

一张“死亡证明”复印件和20万尸体冷冻保管费

暂缓执行后,胡月琴和医院的“死结”还是无法解开。她多次给相关部门写信,有时会有人来找她调解,但没有调解成功的。

↑这些年胡月琴多次给相关部门写信

“我这是典型的文人‘造反’,只会写信。”她向红星新闻记者调侃这些年的维权之路。有时候,她也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倔了,她和丈夫商量要不算了吧,但是丈夫比她还倔,说什么也不放弃。

2006年,她从单位正式退休后,基本上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维权上。退休的同事和邻居经常邀约着出去唱歌、跳舞,她从来不参加。一是,儿子的事情一直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心里;二是,她感觉别人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而她没有。

2016年,丈夫突发心肌梗塞去世,她有些措手不及。最坚强的靠山倒了,她不得不改变思路,不再执拗地认定“医院医疗杀人”,而是只想讨要“死亡证明”。

“当时就想早点让儿子入土为安,这些年受的气就自己咽下了。”胡月琴说,她再次试图去新华医院说明情况,拿回“死亡证明”,但是还是没办法,对方甚至告诉她,患者的病历只保留5年,现在10多年了,当时的医护人员有的退休,有的调走了,他们不清楚具体情况。

胡月琴只有继续跑上海市信访办反映情况,2018年12月27日,她收到了上海市卫健委的“信访事项答复意见书”:经查,患者李奇乐的病史资料中存有《居民死亡医院证明书》第一联,你可去新华医院(医患调解办公室)办理复印手续。

儿子去世后16年,2019年1月3日,她终于凭借上海卫健委的回函到新华医院拿到了儿子的《居民死亡医院证明书》第一联(复印件)。至于为什么不给原件,胡月琴不清楚,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16年后,胡月琴终于拿到儿子的死亡证明(复印件)

当天,她就到派出所销户,换取“殡葬证明”,但是复印件没办法销户,她从头到尾将自己的故事讲了一遍,对方登记后告诉她会尽快和相关部门沟通处理。5天后,派出所给她打来电话,她拿到了殡葬证明。

胡月琴原本以为一切就结束了,可是更大的问题又冒了出来。她到殡仪馆,工作人员告诉她,以2003年的尸体冷冻保管费30元一天计算,她需要支付接近20万元,才能取走儿子的尸体。

如今,一切又回到原点。胡月琴认为,高昂的尸体冷冻保管费是新华医院不给死亡证明造成的,所以医院应该负责。

胡月琴拿到“死亡证明”后的诉求

此后,胡月琴请了一位律师,又开始新一轮的维权。这次她的诉求包括:要求相关单位告知当年涉事医生的行政处理结果;要求对拒不出具死亡证明造成李奇乐至今未能火化的责任人追究过错责任;要求医院承担李奇乐的尸体冷冻保管费。

“我年龄也大了,只有尽快料理完儿子后世,才能安心的离开。”她说。

医院:当年的医护人员已经离开,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10月28日和10月30日,针对胡月琴的情况,红星新闻记者两次去了新华医院。新华医院负责宣传的相关工作人员称,他们确实在医院的病案中找到了一张2003年5月25日开具的李奇乐的《居民死亡医院证明书》第一联,但是完整的《居民死亡医院证明书》应该有三联,第二联、第三联他们不知道去哪儿。

上海交大医学院附属新华医院

“原件(第二联、第三联)给了谁?或者谁没有给她?或者她自己拿走了?这个过程中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我们真的不清楚。”上述工作人员说,2019年1月给胡月琴提供的“死亡证明”就是原本应该医院留档的第一联,所以当时不能给她原件。

至于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给“死亡证明”,上述工作人员称,这些年胡月琴的很多沟通环节都不是亲自来找医院,而是通过别的部门,绕了很多弯路,“中间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没联系过医院,所以没办法给她。”

上述工作人员介绍,当年相关的医护人员有的退休,有的离开,现在已经全部不在新华医院岗位上了,他们问了很多人,大家都隐隐约约知道这件事,但是没人记得细节,所以他们真的不知道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

对于接下来胡月琴的诉求,上述工作人员称,他们希望对方能够走正规途径,这样医院也有相关部门与她对接和解决,“任何事情都要有依据和出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不会回避问题和矛盾。”

针对新华医院的回应,胡月琴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类似的内容此前医院工作人员也给她说过,但是她认为是胡说八道,她不可能自己拿走“死亡证明”,还编造这样一个故事。

至于为什么没有一直去找新华医院,胡月琴向记者说:“我和新华医院这么大的仇恨,我能经常去找他们?找他们能把问题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