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灶脚

图/杨之仪

大嫂的故事很长也很悲伤。回望昔时,岂能不哭?她现在生病了,趟在病床上,双眼睁不开,神智尚且清楚,或许跑马灯在脑海里盘旋:与大哥的甜蜜时光、台大医院附近常德路中山南路一带,跨越病痛生死,对这城市有什么思维?只能是痛苦的起点。乡下来不识字女子一步一踱、陌生的台北让她走出些许温度也走出悲凉,医生与护士对她的同情、每日交谈术语、手拧着血库拿出的血袋,既惶恐又忧虑,一幕一幕的纠结,仿佛走进没有光的黑洞。

她学会在台大医院附近穿梭,也学会简易的护理照料。每回到医院探望大哥,看大嫂孤独无助的身影,看一回心酸一回。

没有民航班机的年代,到台湾就医比登天还难,交通不便,军机顾名思义,不是给一般百姓搭乘,浪得文青少女薄名的我,壮大胆子到县府向县长陈情,县长体恤,给了家人搭机的方便,让大哥顺利到台大医院就诊。脑部手术风险极高,弟弟刚上台湾大学一年级,我们姐弟俩壮着胆子提两瓶商标发霉的高粱酒去敲脑科名医的门,医生看我们年幼且来自外岛,答应尽全力抢救大哥。

手术那日,大嫂和我及弟守在手术房外,焦虑的等待,颤抖的身躯,我握着她冰冷的双手,缓慢的一分一秒,但是大哥手术后未再醒来,冰冷的病房只能让大嫂在角落哭泣,在医院待了一段时日,父母看治愈无望,与她商量后再度带着大哥搭军机回老家。

大哥终究在人生列车提早下车,大嫂处在这闹哄哄大家庭里任劳任怨,是位没有声音的人,内心的孤寂,只有灶脚知道,灶里柴火的光映着大嫂的脸,经常眼眶含雾。我们传统家庭,家人体谅却无法改变,年轻的我不甚理解,那里懂得大嫂内心寂寥。

彼时,大哥是才华洋溢的俊男,相亲几位女子,独爱大嫂圆润的脸蛋、不善言辞,总是羞涩微笑,媒婆走了无数趟,大嫂父母看我家手足众多,身为长子的大哥条件实在不好。然,大哥锲而不舍,媒婆一回二回无数回,终于得到大嫂父母点头。十八岁花样年华的姑娘终于成为我家大嫂。家人都异常开心。

曩日,尤其是冬季,乡下艰困,没有润泽沃土,菜蔬杂粮不茂。北风呼啸吹着,冷冽刺骨,风总是从窗櫺缝隙震动作响,整栋老屋处处冰寒,唯有灶脚似一个暖炉,是屋子的心脏,是整栋屋宅最温暖的所在,也是大嫂藏身之处,灶内熊熊火焰煮着一锅锅素朴没有膻味的食物,我最爱窝在灶前烧柴火的大嫂身旁。

我腻在大嫂身旁絮叨琐碎事物,只因她不曾嫌我烦,相处亲似姐妹,我蹲在灶脚当她的小跟班,讲许多学校新鲜事儿给她听,陪她在灶前烧火是大嫂另一种小小的幸福。

如今她生病了,躺在加护病房不言不语,让我想起年轻时她为家人的付出,煮饭洗衣、剥蚵壳……不禁回想起少女时期的种种,初中或者高中,她仍然帮我洗制服、洗蚊帐,仍然眼睛发亮听我活灵活现说着学校趣事、同学间的早发恋情,她没上过学,或许借我的叙述带她走一遭青春校园。同学们因为对乡下好奇,喜好到家里吃地瓜,煎的烤的,大嫂乐意准备,总是笑脸迎人。

大哥健康时对大嫂是深情的,即使连生五个女儿,照样疼爱有加,下了班除了帮父亲做粗活,也照顾稚幼儿女……有一回,大 哥骑着岛上唯二的摩托车载着大嫂回娘家,她在后面侧坐,保守年代不好意思环抱夫婿的腰,摩托车声响太大,不小心掉下车,大哥竟不知晓,到岳家才发现嫂子不见了,赶紧寻原路回头找,我们听了全部笑得前俯后仰,大嫂腼腆:「大家黑白讲,没那回事。」诸等趣事让空气充满甜蜜。

可大哥突然来的大病让她来不及反应。

重男轻女的农村,她一口气生了五女始得一男,第七胎仍是女儿,强褓中大哥倏然离去,七女只好草率送人,遗下大半的人生让爱妻处于孤独寂寞,三十八岁的她形单影只独自面对深井打一桶桶的水,与无言的灶脚共度无数晨昏,此后圆圆嫩白的脸消瘦且常驻阴天。

经常在夕阳余晖穿过木质窗櫺经过大嫂房门,听她在屋内啜泣,我总是忍不住进去轻拍她肩膀:大嫂,别哭了。这同时我也哭了。

大哥离世,大嫂无奈且绝望。除了照顾六个孩子,还帮忙收集地瓜叶煮猪食,张罗三餐,许多时候守着灶脚里的大小事。

灶脚给大嫂极度的安全感,无数回苦闷,躲进去煮三餐,灶里熊熊火焰炽热,烧的柴火更像烧着人生,可以忘却现实世界,也可以短暂忘记不幸,所有心酸孤寂怨怼,被几个孩子牵绊,不识字的她认命的妥协下半生,既苦涩也无奈。

后来,我鼓足勇气告诉当时的县长,告知大嫂窘境,县长二话不说帮忙安排到大同之家当照护员,既有收入,又可排遣寂寞,倏忽二十几载,大嫂有工作,悉心照料院里老人,自己又有责任感,照护老人的日子让生活有寄托。

工作后大嫂唯一改变是酒量变好,也会唱歌。

几个女儿离巢了。独子留在身旁娶妻生子。公婆晚年她自然而然的扛起照护工作,尤其高龄九十几的母亲牙齿咬不动较硬食物,她每朝骑着脚踏车,从城里煮回一块红烧豆腐回家给婆婆配稀饭,我们兄弟姊妹感谢她。她说:「妳们大哥走得早,我也极少回娘家,婆家是我永远的家。」时光慢慢冲淡忧伤,她把视线放在儿子身上,平日节俭度日,侄子三个孩子都在大嫂背上长大。

侄子来电,大嫂躺在加护病房,已是肺癌四期,我亲爱的大嫂,一生静默无声,内心悲苦,不曾言及改嫁,身为小姑有着不舍与体谅,青春耗在我家灶脚,或不是耗,是贡献。

长嫂如母,灶脚烟囱穿过屋顶,缕缕炊烟,仿佛大嫂仍然坐在灶脚前若有所思烧着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