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恋

图/杨之仪

黄庭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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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心丢掉的衣物太多了,曾经很喜欢一件秋香木色泽的合成皮衣外套,在购入后不到一年,右肩处就因为禁不起肩背包包的压磨,竟活生生地裂开了。

皮衣遂处于一种可远观不可亵玩、可丢可不丢的尴尬临界点──皮革剥裂如掉漆,墙面水泥本色都露出来了,更窘迫的也许是壁癌般自肩线处不断散落皮屑的刹那──萍水相逢的人看了也许莞尔无妨,熟人见了却极可能陷入说与不说的两难。

把皮衣挂在衣架上反复端详,打算在异地旅行拍个照之后,就正式告别,任它浪迹天涯吧。未料旅途中屡屡在弃置它之后又捡回来,总觉得等下坐车会冷,或者从身子左侧看去也还算完整,有时甚至说服自己破衣还挺有风格的。丢与不丢犹豫不决,踅了一圈,它又跟着坐飞机回家了。

说到底,还是念旧、学不会潇洒。我像是患了某种囤物癖或是收藏控,经常算不清我到底拥有几件衣物?或说,长久以来到底有多少衣物俘虏了我。

我把很大部分的薪资都喂养给这满山的衣物了。友人戏称我全年不撞衫,倒也中肯。平日上班、偶尔的餐聚、庆祝一下自己完成了什么、或者就只是经过店面,都可能诱发动机,于是我总有足够的理由,闯进贩售衣物的毒窟,喂养不买手痒的瘾头。

柜姐不必甜言,我已练就一种独到,仿佛吃角子老虎机深植脑海里,一个数字七出现,机台画面便迅疾自动绕转,关于场合、鞋子或包包的配对,答答答答答当,确认与家中衣物元件至少一组速配,新衣便可下手入袋,钱就这样哗啦啦啦的掉出来奉送给柜姐。

而那些试穿时,在穿衣镜前左看右看犹豫不决的,只消柜姐过来亲暱地为我整理衣领、拉好裙角,打上一剂强心针:「这衣服就是要妳这样的身形穿才好看。」接着乘胜追击附在我耳边告密般:「全省只剩最后一件,要断货啰。」顿时,身上的衣物仿佛贴上我的名姓,热切而娇嗔地喊着:「我是妳的了,快快带我回家。」钱就这样,再度哗啦啦啦掉出来奉送给柜姐。

某次动身前往百货周年庆,着一身宽松连身长裙,自觉既方便行动又可遮掩日渐发达的马鞍肉。周旋一番,最后看上一款套装衣裤,柜姐俐落地脱下麻豆上衣给我,又跑进仓库里翻翻找找,我感到狐疑,麻豆的短裤不能脱吗?塑胶白的上身光溜溜地都可以了。好不容易,她从仓库出来,开心地跑向我说M还有一件喔!我这才发现从麻豆身上脱下来的上衣是S,而她的目测结论是我有S身,M屁股。

待我试穿出来,我俩端详一会儿全身镜,彼此沉默。

她又迅即走向麻豆,脱了它的S裤,递给我。结帐时,柜姐终于忍不住指着我穿来的一身宽松连身长裙说:「妳这身森林系的穿法,会让妳有五五身的精灵感喔。」啊,我一下子就明白她的委婉,想不到我越想遮掩越弄巧成拙,宽松的裙摆反而放大我下身的既视感,不但无端让自己看起来假性胖,还误导了柜姐目测的精准度。回到家马上淘汰这件没穿几次,也还好没穿几次的森林系精灵感衣裙。她真是衣界的周梦蝶,在卖衣服中隐藏某种透视人身的哲理。

以前,母亲总爱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我谨记着这个铁则,在还没有经济能力的年纪很自然地都由她的眼光来打理我的穿扮。试衣间走出来,从她那斟酌的眼神,我揣测着自己能不能驾驭这身样式。有时,越是渴望他人的认同,往身上堆叠的期待就越沉,该怎么做该怎么走,塑胶人偶般被拆手拆脚然后套上一件又一件我应该展示的衣物。

母亲带我进入爱美世界,然而她没说,世界的边际那么大,而她的气力那样有限。离家后,我终究得学会打理自己的形状。长久周旋于各种说词,我好像明白「人要衣装」的道理,但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样的「衣」来装,我始终带着疑惑。倒是,在开放式问题获得漂亮解答以前,我先学会了以封闭式的不要,来避免人生出差错。

像是一向提防衣物上的外国字,就怕不懂那些西班牙文或拉丁字而闹出什么笑话来。听说有些人喜欢把官位、高阶职等往身上揽,所以那些衣服上有关president、king、police很威的词汇在胸前一列,也算壮阔。人们泰半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感吧,那些威不威的事、崇高与否的头衔,在他人眼里或许会有不一样的解读。曾在某个夜市撞见一位挺拔的西方脸孔,可是我一直犹豫他到底懂不懂中文,懂不懂衣服上面那个官其实不算是个官,因为他的T恤正面印着大大的两个字叫「宦官」。

嬉皮些的上衣、垮裤我也穿,但那些bad、evil之类耍坏颓废的字眼我依然提防,曾经在观光区见识过一位外籍游客穿着八成是在本地采买的T恤,背面尾随着一个「贱」字,实在太怵目惊心,比起其他上衣不明究理印一个「鸡」字,更令人不忍卒睹。这么说来,动物字眼诸如tiger、eagle、dragon、whale印在衣服上感觉巨大威猛,但看在老外眼里难不成话里有话,简而言之就是会闹笑话?不禁直打哆嗦。

学生时期的班服系服,世代相传般总会印着英文排列的系名或口号,但那不是外国字,那是一组青春密码,仿佛轻声一念,就能进入记忆的甬道。很年轻的时候,出自对这个团体的认同,每个阶段都会购入各种典型帽T或排汗衫,路上的偶遇不会有撞衫的困窘,衣物上一列英文字反倒帮助失落的一角,找到属于自己的圈圈。

年复一年从衣物款式、柜姐的说词和难淀静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意识到自己身形的变化。班服、系服那样干净简单的样板,已经不再适合现下的自己。青春时的穿搭习惯合身,纯粹就是觉得好看,非关展露曲线,因为从未想过没有曲线这种事。网路上好看又便宜的,下订就送到家,五分埔公馆师大夜市那样随意试穿只要价钱可以就下手。年轻时有的是本钱,长大后庆幸还能靠金钱,终有一天金钱再也撑不起这副孱弱身子,大概就是肉身功德圆满、合该寿终正寝的时候吧。

在那天到来以前,我还是惯于购入满山衣物,倒也不是为了能够日日展演不同风情,实则刚入手的衣物一进家门,就会被小心翼翼地摊在床上,仔细剪去吊牌,穿上衣架放松折痕,接着鱼贯进入衣柜,仿佛只是换了一个藏身处,衣物并没有因为被买下的荣宠而立即走上伸展台。这样的搁置,或许真是出于还不够潇洒,总觉得必须要熟悉这些衣物的气味或温度,穿起来才自在。结果,经常放到换季或下了令人悔不当初的折扣,才惊觉沉淀太久了,然而下一回合依然执迷不悟、重蹈覆辙。

我沉溺于整理那些衣物,想像我曾经爱恋哪一种款式,曾经如此喜欢展露哪一处躯壳,记忆的魂魄附着在衣物纤维里,每件衣服都是一颗宝贵的时空胶囊。有时忽然想起某某时刻穿过的那件洋装还在吗?诸如此类,为了留住某个记忆凭借,过分执着在寻找失去的,也就忘记衣橱显眼处还有更多适合现下的款式。也曾经买了几件梦想,却苦于没有适当的场合穿,或者褪了流行,那些曾备受荣宠的种种只能带着过气的尊贵占据衣橱一隅。

于是,只得偶尔在家里穿上,跑到大门外电梯前,对着镜面门板反射的一身美丽但不合时宜的衣着顾影自怜起来。如果说醉酒而裸形于屋中的刘伶,可以对讥之者言:「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那么经常沉迷于这些身外衣物的我,是不是也可以说:「我以屋子为衣柜,电梯门为穿衣镜」?

有时想想,是不是也该腾出空间,迎接新的衣服,像是清空记忆卡,才有储存新档案的可能。有阵子,很喜欢彭佳慧〈大龄女子〉(Darling)那首歌,里面一句:「柜子里的那一件/最美的衣服/它还在等 是否有人在乎……」仿佛是我那些被打入冷宫的衣物的心声。然而每每决心整理,又觉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舍与不舍之间,有种不痛快的矛盾。然后慢慢明白,有些人不会给你祝福或关注,或许是他们心里也有一些苦吧,像是这些被遗忘的衣物,她们的主人(或者根本是奴隶)心里的苦正是,自己不够完美,时机总是不对。我忽略了你的存在,更多时候是想忽略自己的难堪。

爱美,其实是爱那个理想中的自己。曾经对了而后不对了的衣物,何罪之有,无非是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理想的自己,被封存的衣物就是照妖镜,好像拥肿的不堪只要避免与之照面,就可以藏起原形,眼不见为净。曾为伊人剥去一层层衣物,把武装都卸除了以后,那是把一颗心都交了出去,伊人不会知道那些看似你情我愿的背后,内心有多少拉扯和胶着,当然也就不会因为我曾努力过什么而多施予我一些恩惠,许多事都是结束了就结束了,犯了错一下子之前做对的事都会跟着船过水无痕。而后,我又层层裹住自己,躲进衣柜,回到茧居的状态。偶尔探出头来透透气,自个儿在穿衣镜前检讨起哪里过气哪里不对劲。

世界是别人的形状,连一身剪裁都要按照别人的样板走。卸下妆容衣饰,可能就是赤条条的塑胶白身人偶,依然与众身一个样,可是总觉得哪里应该不一样。说到底,心里还是怀抱着一种奇异恩典,那是在裸身以对,素颜以对之后,还能够彼此真心以对。

无法真心以对的,恐怕还是自己的心。总以为必须先做对了什么,才值得拥有怎样的对待。沉甸甸地谨守惯性,一直在下坠。

很久以前,港星萧芳芳因演出电影《女人四十》而封后,在上台受奖时披肩不听使唤得一直落下,她忽然一句「女人过了四十,什么都会往下掉」赢得满堂彩(喔还认得萧芳芳的人想必都到了往下掉的年纪了),我忘了她的得奖感言说了什么,只觉得能够这样潇洒、稳妥地接住自己的重量,真好。

作者简介

冬至降生于台南,成长于台中。政治大学教育学博士。现任教于新竹女中。曾获吴浊流文学奖、教育部文艺创作奖等奖项。着有散文集《时光走向女孩》。

得奖感言

前阵子总算下定决心整理衣橱,把曾备受荣宠而今不合身的衣物,折入三个超大型黑色塑胶袋并即刻载往旧衣回收处。但愿衣服们找到合适的归所,我也该清空拥挤的自己以容纳,新的可能。

谢谢评审及给我能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