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谷论坛》眷村挽歌:当眷村人呼吸不到文化(陈复)
影剧七村住户以轻生表达反对拆迁,台湾居住正义联盟率众前往高雄市府门口为李男发声。(任义宇摄)
高雄市大寮区影剧七村的眷村准备被彻底拆除,独居眷村的李先生,年已61岁,因不满自己居住的眷村拆迁,当高雄市政府地政局拟派工作人员于民国113年(2024)10月15日执行大寮区第81期市地重划区地上物拆除作业时,李先生就在门板写下悲愤的文字并轻生,做为眷村的子弟,我听闻同胞发生此一憾事,实在深感心痛!
高雄市政府地政局虽然表示眷户已领取10万到20万元不等的拆迁补偿费救济金,因此其拆迁具有合法性,但拆迁毕竟只是事件发生的导火线,市政府把此事完全当作「工程」来对待,欠缺对人文地景与居民心理的细致关怀,不免使得高雄市的眷村文化风雨飘摇,这令我们深感忧虑。
李先生有两个妹妹,根据她们的说法,一家人从童年就在影剧七村长大,十几年前,眷村已面临要拆迁的处境,他们搬到凤山建国新城,哥哥舍不得老家熟悉的感觉,自己又搬回影剧七村,但是他们从小所住的房屋早已被拆除,只剩十几栋眷舍还留着,屋内都已断水断电,哥哥特别去找还没拆的空屋自己住下,前几天还跟妹妹说他住的房子要拆,把行李带去建国新城放置,接着跟妹妹只说拆除人员隔天要来了,直到拆除工作人员一到,发现李先生竟在门板上面写下「拆我屋者全家必死」的诅咒字眼死谏,自己并在屋内轻生,妹妹寻觅哥哥的身分证,竟然发现行李箱里有封遗书,这才得知哥哥早有预谋。
高雄市议员邱于轩表示:「少数眷村居民对在地的情感很深,不想离开!」她知道这几年陆续接获住户陈情不想住家被拆除,被迫搬离他处,但还是有人宁可住在组合屋不愿离开,很难过会发生这件憾事。台湾居住正义关怀联盟则发表声明指出:无法苟同高市府地政局的说词,因为这是国民基本人权的严肃课题,而不是拆迁补偿费救济金是否发放的课题。须知我国已正式签署两人权公约,国际审查委员会并每4年来台审查我国是否有落实国际人权公约,该委员会于民国106年(2017)1月20日的「结论性意见与建议」,在「住房与土地权」这一环节其第37点明示我国应该要注意保障人民使用权的问题。
该意见与建议指出:「审查委员会关切中华民国(台湾)经济政策的冒进,正指向一种对住房与土地危机的市场化解决方案,导致人民欠缺可取得及可负担的住房,还有带来对住房、财产与土地的投机炒作。审查委员会观察到一种使得『财产权』凌驾于『适足住房与土地权』的国家体制已然浮现。审查委员会建议中华民国(台湾)的住房与土地体制应转换方向,与其对国际人权的承诺相符;包括聚焦在使用权保障(security of tenure),并保护人民免于迫迁及驱离。」这表示国人应获得保障的居住权除「财产权」外,还包括「使用权」,该重划区内属于国军眷村,居民虽未拥有土地所有权,但其土地使用权应该要被保障。
台湾居住正义关怀联盟觉得政府绝不能因人民未拥有土地所有权就可用「拆迁补偿费救济金」的发放来任意剥夺人民的居住权,这是漠视人权的维护。前面的国际审查委员会在民国111年(2022)审查时再度重申这个重要主张,可惜高市府地政局至今依旧对此置若罔闻。企图监督高雄市政府履行国际人权公约,台居盟与高雄市第81期市地重划区受迫迁居民紧急召开陈情记者会,严正呼吁高雄市政府地政局应立即停止所有地上物拆除作业,并且不得用眷户已领取微薄的拆迁补偿费救济金就来强拆房屋,后续并应与国军眷户们进行公平公开的诚意沟通,来解决这些眷村人民居住权受到迫害的基本人权议题。
这种令人遗憾的现象,早在民国85年(1996)2月5日政府公布《国军老旧眷村改建条例》就已经陆续在发生了,这会不会是最后的案例呢?我们观察:这个事件中,拆迁工程只是最表面的现象,高雄市政府长期漠视眷村族群的居住权益,固然需要谴责并立即改善,但,更重要的事情在于眷村文化并未在拆迁过程中获得高雄市政府的「移地保护」,任凭其随着拆迁工程的展开而跟着消失无踪,当政府只想补偿却不抚慰人心的痛苦,使得眷村子弟一离开眷村,就失去跟土地的真实连结,虽然继续居住在高雄,却顿然变成「无根的存在」,纵然有家屋却已经没有家乡,生命始终没有归宿,才是这件憾事会发生的主因。
我们的文化部一直声称台湾是「多元文化」的社会,基于该理念持续在推展「文化平权」,其在政府官网表示「文化生活是人民的基本权利,国家必须积极确保人民的『文化近用』,不会因为身分、年龄、性别、地域、族群、身心障碍等原因产生落差。」然而,文化部关怀的「文化平权」,其范围真的有涵盖眷村文化吗?如果仔细检视该部历年来的经费补助项目,将会发现与眷村文化有关的经费比例稀薄到可怜,这反映出眷村文化并不被视作「多元文化」中符合当道与当令能接受的一环。眷村人长期面临的处境是说:只因「不是自己人」,我们早就面临「自生自灭」的处境,我们不关怀自己,还有谁会来关怀我们?
虽然外省族群过去并不是全都住在眷村内(甚至根据胡台丽〈芋仔与蕃薯—台湾荣民的族群关系与认同〉(1990)一文的研究,眷村人其实只是外省人中的少数社群),估计曾居住在眷村中的眷属有超过9成是外省人,其余则可能因本人或配偶而有其他各大族群,然而,且不论敝人已对何谓「眷村」有崭新的诠释,当既有的眷村陆续被拆迁殆尽,各县市的眷村文化多数不会被政府移置到各种被冠名的「新城」继续发展,反而使得原来的眷村居民逐渐四散各地,其孩子逐渐不再有眷村的认同感,居住于「新城」中的人则已不再是眷村人,这使得既有的眷村文化的确已经濒临灭绝,这就是「族群文化灭绝」的真实写照。
文化如果没有落实于生活,而只是陈列在博物馆中,该文化就宣告死亡,当眷村文化逐渐死亡,对于眷村生活深受滋养并深有情怀的居民,无法适应不再有眷村文化的生活,最后发生这种悲剧就不会令人意外了。我看见好些学者很轻松表示外省族群与其心目中的眷村文化消失只是时间问题,绝大多数年轻的下一代将会纯粹只认同自己是「台湾人」,然而,这群不再有族群认同的「台湾人」,未来将如何告诉世人他的家世背景,他身上究竟有什么文化呢?除非将自己「隐身」,改头换面来认同原住民族群、闽南族群或客家族群的文化,我看不见这些「前外省人」或「前眷村人」有任何出路,这种边缘化处境难道不是种悲哀?
高雄眷村人同样是高雄市民,更是中华民国的国民。眷村拆迁不只是都市更新计划,更是高雄眷村人如何安身立命的重大课题。高雄市政府应该意识到眷村在地文化的维护与眷村居民心理的调适,而不能夺其家园却弃其不顾,任其精神处于空虚与荒芜的状态中。没有文化则人会活得失魂落魄,高雄市(含原来的高雄县)曾经拥有全台湾最高的眷户数,有着最完整的陆海空三军眷舍,保存近90公顷的景观做为眷村文化园区,面积居全台湾第一,但除黎明珍女士在建业新村将如废墟般的老家设计成「光的院子」外,已经不再有眷村人能重新住进去了。
当眷村人呼吸不到文化,我们会发现「台湾人的悲哀」始终并没有结束。我们在此郑重呼吁高雄市政府注意到生活在高雄市的眷村人同样有文化平权的需求。
(作者为国立宜兰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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