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谷论坛》念念眷村:眷村文学该何去何从?(陈复)

《念念眷村—文学里的眷村故事》这部纪录片,用影像记录眷村文学作家特有的心路历程。图为新北市眷村文化节。(新北市文化局提供)

两度到电影院观看《念念眷村—文学里的眷村故事》这部纪录片,看完后,我总有种内容浩瀚如银河,竟不知从何谈起的感叹!本片由黄玉珊与陈尧兴两位导演共同制作,全国眷村文化保存联盟谢小韫理事长监制,其用影像记录眷村文学作家特有的心路历程,包括被誉做「诗坛铁三角」的洛夫、张默与痖弦这三位来自军中的诗人,大家共同创办《创世纪》诗刊,影响台湾诗坛的发展超过一甲子。

还有杰出的小说家和散文家斯人斯事的回顾,包括司马中原与朱西宁这两位早期军中文学的作家,更有齐邦媛、白先勇、陈芳明、封德屏、袁琼琼、苏伟贞、朱天心、梅家玲与张启疆这些眷村文学作家,片中使用各种元素,包括访谈、实景、重现、新闻、照片、动画与歌曲来呈现眷村生活的各个面向,呼唤观众回到文学的心灵家园,来对土地认同与族群认同这类敏感议题做出反思与回应。

其实,军中竟然会出现文学,再由这些军人影响到军眷,使得军中文学变成眷村文学,想来实在是一件「奇迹」。军人本来是武人而不是文人,如果真的处于战争的状态,则军中不可能有文学的出现。但海峡两岸由战争状态变成胶着状态,由枪林弹雨变成枕戈待旦,就开始有「反共文学」的出现,这个词汇首先于民国38年(1949)11月6日孙敖在《民族晚报》副刊创刊号内提出,但真正开始被倡导,来自民国40年(1951)蒋经国担任国防部总政治部主任,发表〈敬告文艺界人士书〉,号召「文艺到军中」,政府并奖励设立「军中文艺奖」来鼓舞军人士气,军人开始有时间诉说自己满腔抱负却壮志难酬,甚至有家归不得的焦虑,甚至好些不见得服务于军中的外省作家,将自身离乡背井流亡到台湾的苦难,归咎于共产党的「叛乱」与「夺权」,这都是眷村文学会出现的前身。

我很难回应这部纪录片,不只是因其知识承载量极其丰富,更重要在于里面触碰到我生命中的核心感受,真实的记忆与虚拟的影像交织其间,竟然会让我不禁语塞。譬如当我看见袁琼琼在〈老屋〉中诉说:「老房子是白洋灰墙壁每年粉刷一次,我们每次玩通电话游戏,总设法用钉子在墙上打一个洞,假如那个洞没给补起来,就设法把它挖大一点。我们那时候好像老在偷看别人,也老在被别人偷看。家家都有神秘的洞口。」我不禁跟着回想我在眷村的经验:家家紧挨着彼此,一大面薄如厚纸板的墙,隔不住邻居夫妻吵架或爸妈骂孩子的声音,不只隔着裂开的墙洞,我们可看见彼此的生活,甚至大如猫的老鼠,动不动就从这些饱经风霜不堪摧折的墙中钻出来,有时在厕所,有时在澡间,张牙舞爪的老鼠会对着我们这些孩子耀武扬威,这神秘的洞口,竟吞吐着我们眷村几家人的哀愁。

王明书在〈我们的克难生活〉中说:「眷村的太太们为了分担家计的重负,车衣服、织毛线,几乎每一家都找点副业来做,而我也是其中之一。为了车衣服,我们分期付款,买了一部霸王牌缝纫机。我也随着邻居太太们去学,去领了军用的圆领衫和短裤来缝,自朝至暮,甚至夜深人静。我停下了转动的缝纫机,在我们的餐桌兼书桌上,几个深夜,我搜索枯肠(晚上孩子们还要做功课),写下我生平第一篇稿子。」这种经验,交织着我公公与婆婆(外公与外婆)的人生。我对婆婆最深的印象,就是她总喜欢踩着那台霸王牌缝纫机,车着衣服唱着歌,转瞬间几块本来已经残破的布,就被她妙手回春整合成一件上衣或裙裤,我更曾在无数的白天或深夜,看过我的公公伏在书桌前振笔疾书,他似乎总有着数不尽的乡愁,想借由自己的笔诉说给不知是谁听与看,写完后却总是放到自己的桌柜中。

眷村中,总弥漫着一股震摄人心的低气压,这是童年时的我不明所以,却深深受到影响的感受,这使得我总是充满着忧患意识,愁眉不展,生命活得一点都不轻松。这股低气压,后来我才明白,始终跟这群生活在眷村中的人此生再回不去家乡有关。

当我看见纪录片中标上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们》的文字:「毋须丈夫们解说,该年9月的雷震事件,或是进一步的泄漏军机,她们比什么人都早的已与朝中主政者一样,自知回不去了。」我竟再度袭染我家中全部长辈都有的哀痛,缅怀着当年那段「有家归不得」的伤悲。我的爷爷与公公,打从我认识他们两人开始,都表现出沉默寡言的特征,差异在于我的爷爷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四郎探母》的平剧(后来称作京剧);我的公公则总是通过写字(写文章或写书法)来疗愈自己心中的愁苦,他们的灵魂,总是遥望着太阳的尽头。

当我看见片中引张启疆写的〈看不见的眷村〉文字说:「台湾一年前实施的户籍法,已以出生地登记代替以前的祖籍(民国81年身分证删除籍贯登记),渐渐地,即使眷村最顽固的老兵的第三代,也不再有奇奇怪怪名字的籍贯。不再有模模糊糊的远祖记忆,没有继承,也没有舍弃。一代又一代勇猛地在各自的时代里活着。」对于这种如同东晋的「土断」,意即撤销侨郡与侨县,将所居土地为断,使得我们全部生活在眷村中的人就此变成「台湾人」,身分证上面没有籍贯,远祖的记忆不再有意义,我们就在台湾这里生活,正如齐邦媛在《巨流河》中写道:「爸爸给我买的是来回双程票,但我竟将埋骨台湾。」我不禁想问:这就是外省族群最终的宿命吗?果真如此,那就不要责怪第三代甚至第四代,已经大面积变成没有身世与历史的「台湾人」,甚至很坦然主张「台湾独立」。

然而,外省族群消失了,中国的内战却没有就此结束。外省族群的父母,深怕自己的孩子会被社会排挤,因此总耳提面命要孩子学习融入台湾社会。但,再没有「反攻大陆」了,却还有着「解放台湾」;本来是「价值」与「制度」的选择,却变成「独立」与「统一」的两极对立;当我们把「中华」还给对岸同胞,我们竟然反过来变成脸色苍白而内在空虚的一群人,这不就是统治阶层对我们的期望与设计?但结果不只把外省族群给「土断」了,甚至连中华民国的结构都跟着土崩瓦解了。

当眷村不再,还有眷村文学吗?这问题问的不只是文学,还包括在问外省人与外省事,当这些人与事都灰飞湮灭了,人彻底自我不认同,焉还有眷村文学可言?但,即使人还有族群认同,最实际的问题:没有住过眷村的人,该如何继承与光大眷村文学呢?这是全体外省族群都正在面临的重大课题。

其实,「眷村」并不只有住着外省人,其始终住着1成左右的其他各族群。反过来说,大量的外省族群成长过程跟着父母住在教师宿舍或公务宿舍中,并没有住在眷村中,他们的生命经验如果写成文学作品,该如何指称这种文学类型呢?「眷村」自始就是在复制「来自中国」(原乡)与「回到中国」(寓居)的意象,诉说着个人置身其中,面对「国」与「家」发生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因此,只要讲着人与人如何在动荡的环境中如何安顿彼此的情感,从中反思自己与「国」或与「家」的关系,这就是眷村文学。

当我的大女儿陈晋看完纪录片,我问她:「不再有眷村的外省人,他魂牵梦萦的文学故乡在哪里?」她回答:「外省人不见得要住在眷村内才会产生文学的触感,只要还懂得爱人与被爱,尤其对于我们的国家还有情感,想从中反思自己从何而来与往哪里去,则始终都有眷村文学。」

人如果没有身世,他人该如何认识你?但,普遍重视教育的外省族群,长辈却普遍没有自觉:当自己只重视孩子的课业成绩,却不关注孩子的自我认同,使得孩子在不知不觉间接受当前课本的洗涤,其自我认同不只不是外省族群,甚至不是汉人,而竟然已变成「我是南岛语族」这种严重背离事实的认知,对于自己祖先来自的故乡产生陌生与敌对的意识,更对于亲子关系不再有紧密连结的伦理需求,甚至呈现淡漠无感的态度,这绝对不是族群和解共生,而是族群自我灭绝。

《念念眷村—文学里的眷村故事》这部纪录片帮忙一对父亲与女儿完成属于他们亲子间的对话,无数具有相同背景的同胞更应该借由观看这部纪录片,来展开属于你们亲子间的对话,我很希望制作单位继续用不同的角度来拍下去,成为系列纪录片,不只是文学的层面,尤其要反思当前教育将令我们的族群该何去何从。

(国立宜兰大学博雅学部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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