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遭抓伕入伍 刘锡辉:国军枪杀了我的父亲

记者柯沛辰/采访报导

那一年,17岁的懵懂少年目睹父亲国军枪杀,却被抓到胡琏部队里当兵,莫名其妙参与古宁战役,险些在八二三砲战丧生。而后,刘锡辉一生背负「杀父之仇」,咬牙苦读,考入成大机械系,进到中科院工作,协助国家研发天弓飞弹荣获云麾勋章,却备受广东老家亲族的指责、怨怼。

如今刘锡辉四度陈情,宁愿用勋章换政府的一句「对不起」,政府却置若罔闻,仿佛是对他曲折人生的巨大嘲讽。

或许很多人认为,这些老兵得以在台湾安享晚年,受到故乡亲友的羡慕,已经是国家政府的恩泽与补偿。但他想问的是,「当年国家的罪行与责任能因此豁免吗?那些未能存活下来的人,谁补偿了他们?」

父亲只是碎念一句 却被国军当场枪杀

刘锡辉本名刘锡光,1932年出生,是广东省兴宁县(今兴宁市水口镇石塘村客家人。1949年9月,国军胡琏第十二兵团从江西一路败退,两批国军官兵途经广东,欲前往台湾。第一批是第118师李树兰部,扛着「洪都支队」大旗,招摇过市,到处抓兵拉伕,搜刮粮食。

当时官兵经过刘锡辉老家,将手榴弹丢进门前的池塘炸鱼。父亲刘展文看不下去,出面抗议,竟遭当场枪杀,享年41岁。当时母子俩悲痛欲绝,只能草草处理父亲遗体。怎料10天后,第二批第14师41团廖先鸿部又来抓兵,不由分说就将刘锡辉及其4个堂叔强行押走。

刘锡辉一行约300人,被集中在兴宁县立水口第三初级中学,之后由军人押着,一路走走停停,往汕头移动,被关在不见天日的码头仓库,随后送上船出海。他们不知道这艘船会驶向何方,多数人甚至第一次搭船,呕吐得到处都是,屎尿横溢。

在海上的七天六夜,刘锡辉晕死在甲板上,期间几乎无法进食,直到登陆后,吃了些稀饭,继续随部队行军,但他不知道自己已来到金门,更不知这支行伍要去往何方。期间,刘锡辉一度体力不支倒地,好在同乡从路边挖了番薯,也给他递上一个,他才得以支持下去。

▲刘锡辉来台路线图。(图/ETtoday)

还不知如何开枪 被派往古宁头战场

10月24日,刘锡辉所属部队刚从料罗湾上岸,恰巧遇到福州绥靖公署主任汤恩伯将军巡视,并由第十二兵团参谋长杨维翰陪同。汤恩伯见一行人狼狈不堪,转头责备杨:「现在战斗如此激烈,前方急需部队增援,应该先令战斗兵下船,为什么让民伕抢先?」杨答道:「这是14师的部队,因为尚未领到军衣,所以仍穿民服!」

汤恩伯听完备感诧异,不禁疑惑「形同乞丐,如何临阵作战?」但出于无奈,仍令第14师开赴战场。当时刘锡辉一介新兵,刚乘船登岸,还没领到军服,更不知如何开枪,就被派赴古宁头前线。

第二天,第14师第42团长李光前接到军令,必须带团冲锋。但这些被拉伕的新兵根本未经训练,仍穿着一身民衣,不禁怯战。李团长为了激励士气,只能带头冲锋,在枪林弹雨中壮烈殉国。

幸运的是,刘锡辉所属的廖先鸿第41团通讯失联,逃过了仓促接战的命运。在其他友军的血战下,胜负大致已定。经此一役,枪杀刘锡辉父亲的118师骁勇善战,立下赫赫战功,被蒋介石授予「虎军」称号,获颁荣誉虎旗」乙面。

战后,第41团奉命清理战场。刘锡辉还未走出丧父之痛,等到回过神来,四周已是遍地遗体,他仍穿着自家乡就一路未换的家衣,自己究竟是军伕还是军人?他还未能搞清楚,但这些牺牲的将士已成「无名英雄」,活下来的人或成无偿军工,协助建设金门岛

刘锡辉回忆,「国民党军队退到金门时狼狈不堪,谁也没有信心守住离厦门仅一水之隔的金门岛。但在重重巧合和不可思议的运气下,残兵败将意外守住了金门岛。」

或许,古宁头战役只是一场小冲突,其伤亡程度在国共内战中根本不值一提,但它奠定了两岸分治的基础,重要性至今仍不可忽视。

▲刘锡辉1954年陆军官校毕业照。(图/刘锡辉提供)

从八二三砲战活下 进中科院研发天弓飞弹

熬过几年「新兵的日子」,刘锡辉仍无选择职业的自由,但为了求生存,他以初级中学程度争取机会,在1952年考取陆军官校25期。1954年,刘锡辉以全期总成绩第一名毕业,初任少尉军官,被国防部由「刘锡光」改名「刘锡辉」,并以砲兵中尉连附一职参加八二三砲战。

期间,共军宣布「单打双不打」,刘锡辉被选拔为第一批作战有功官兵代表,获颁陆海空军褒状,与其它12人专机赴台度荣誉假一周,接受军友社及各界慰劳。

▲刘锡辉参与八二三炮战有功,被允许返台休假。(图/刘锡辉提供)

1958年11月1日,刘锡辉所在的阵地遭共军集中砲击,落弹如雨,其中一发炮弹击中指挥所门口走道,在漆黑中伴随「轰」一声巨响,破碎的弹片飞进所内,一股混合烟硝血腥味扑鼻而来,他险些晕倒。

当时刘锡辉任中尉连附,在那个窄小的指挥所里,与副连长董玉玲上尉并肩而坐,早已失去意识。等到连指导员闻声赶抵,发现副连长已经殉职,立刻派人救助一息尚存的刘锡辉。

刘锡辉回忆,根据指导员转述,当时他面色苍白,距离生死仅一线之间。如今时隔久远,那种同僚伤亡的景象,以及混合烟硝的血腥味,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不久后,刘锡辉弃武从文,1961年起就读成功大学机械系及研究所,硕士毕业。1969年进中科院工作,1972年赴美国圣母大学深造,获航空工程硕士,返回中科院工作。

当时刘锡辉参与天弓飞弹、雄风飞弹及天剑飞弹研发工作,负责飞弹系统模拟。任务是建立模拟实验室,测试飞弹系统导引控制功能,并在实弹试射之前,先行找出可能缺失,务求完善无误,再运送到南部「九鹏基地」试射。

1986年,刘锡辉以陆军上校主任工程师一职参与研发天弓飞弹,负责武器模拟设备,成功突破技术瓶颈,连续两年获颁莒光奖章、六等云麾勋章,并被交代不能对外公开。

▲郝柏村视察天弓飞弹糸统模拟室。(图/刘锡辉提供)

母子互别40年 异乡聚首两无语

1987年两岸开放探亲,刘锡辉受到公职人员管制,饱受思亲煎熬。隔了整整2年,好不容易通过重重关卡,让老母亲以「难民」身分来台。不料两人在桃园机场重逢,竟一时相看无语,不知如何倾吐复杂情绪,「母亲已经不是那个40多年前能从水口三中背着我翻山越岭回家的身影了。」

回到家中,母子俩闲话家常,谁也不敢去重提那段离别的苦难,直到过了几天,才渐渐谈起当年部队枪杀父亲的往事。老母亲一听悲不可抑,当场嚎啕大哭,待情绪平静下来后,竟徐徐吐出一句:「共产党来了之后,你爸爸也是死路一条,毕竟你爸爸生前替国民党政府做事。」

刘锡辉大感震惊,不禁心想「天啊!那是什么样的谬论?我母亲不识字,是谁灌输给她这样的『麻醉品』?好让她减轻痛苦?」他担心老母亲再受刺激,不敢追问。

霎时,刘锡辉又跌入当年情景,他在父亲遭杀害后数天,被另一批部队持枪抓走的。当时母亲怀孕,即将临盆,几天前才目睹丈夫被杀,而后又眼睁睁看着17岁长子被抓走,一时间悲伤过度,竟产下一个没有生命的胎儿。

刘锡辉在枪口的威胁下,失魂落魄地离开母亲,从此音讯不通,再见到面已是40年后。如今母子异乡聚首,母亲暂住4个月后,就回到老家与弟弟家人等继续生活了。

1992年2月,刘锡辉辞去公职,返回故乡广东,探望老母亲、叔叔和弟弟等家族故旧。不过,弟弟指责他:「你的父亲被国军枪杀,结果你没有为父亲报仇、雪恨,还帮着国军研发飞弹、对准家乡!」

由于男丁大多遭拉伕加入国军,老家生活穷困潦倒,加上有一个在国军的哥哥,弟弟始终无法参加中国共产党,就业陷入困难,一直不太谅解刘锡辉。

刘锡辉痛苦不已,毕竟父亲之死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疤,他需要政府的一声道歉,也需要给他们亲族一个交代。

▲刘锡辉1992年返乡探亲,在祖屋前留影。(图/刘锡辉提供)

四度陈情遭驳 宁用勋章换道歉

总统马英九任内,刘锡辉就父亲遭枪杀一事卑微陈请,希望国家道歉赔偿。案件被送到行政院处理,再转送内政部、国防部。内政部函复,可依《国军军事勤务人民伤亡损害补偿条例》处理,国防部却答复「所陈乃刑事案件,国防部为行政机关,无法审认事实与证据」。

为此,刘锡辉特地返回广东,请当地政府协助取得相关证据,千辛万苦带回台湾,却是白忙一场。原来,《国军军事勤务致人民伤亡损害补偿条例》根本不适用中国大陆地区,而且时间仅限于政府迁台后。这次国防部给出的答案是「本案事发地点为广东省,不在条例范围内」。

《国军军事勤务致人民伤亡损害补偿条例》规定,「民国38年政府迁台后至民国70年6月30日止,台湾地区人民,因国军军事勤务致伤亡或财物损害者,得依本条例规定申请金钱补偿」,其中「第一项所称台湾地区,指台湾、澎湖、金门、马祖及政府统治权所及之其他地区。」

换句话说,条例只针对中华民国政府1949年12月迁台后,台湾地区人民因国军之军事勤务所致伤亡损害给予补偿。尽管条例所称「台湾地区人民」,理当包括遭拉伕来台的军民,但刘锡辉父亲被杀害的事件地点在广东,不在台湾地区,更不在补偿范围。

民进党重新执政后,主张转型正义、尊重人权,刘锡辉两度向总统蔡英文提出陈情,但总统府依照往例,将陈情案送到了行政院和国防部。依照文官代为决行惯例,国防部给了同样答案,搞不好连承办人员都是同一个,「国防部为行政机关,无法审议」。

2016年6月24日,海军陆战队宪兵涉嫌用铁链吊死流浪狗「小白」,社会舆论沸腾,多个团体到国防部大门口抗议。总统蔡英文得知后很讶异,时任国防部长冯世宽两度出面道歉,还向「小白」献花,向社会承诺严惩不贷。

刘锡辉看完不禁感慨,「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决定再次向总统府陈情,但只得到一句「尊重权责机关处理意见」。2018年8月,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行政院促转会,但案件仍被转至国防部处理,依旧是那一句「国防部为行政机关,无法审议」。

事实上,刘锡辉是深知现行制度恐无处理空间,才选择上书总统陈情,希望以政治角度予以处理,即便退还两枚勋章也在所不惜。哪怕是一句简单的道歉,对刘锡辉的家族都是无限宽慰,也圆满了他一生的荣辱。

刘锡辉难过表示,「这个国家的军队在1949年违法残杀我的父亲,但我仍爱这个国家。可是,当我向国家陈情,希望他们向我的家族致歉,却被冷酷无情地对待,那张『陆海空军褒状』和『云麾勋章证书』,对我而言已毫无意义,它只是一张纸而已。我迷惘了,我究竟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刘锡辉说,「我的人生剧本,诚如马忠良教授所言:人生遭遇,堪称举世罕见。感到遗憾的是:先父被败退的国民党军队残杀,中华民国政府迄今连道歉都没有,奢谈什么转型正义?」

如今刘锡辉已届耄耋之年,尚未等到政府的一句道歉,只能靠写作疗愈。他,仍在静待正义迟来的那一天。

▲刘锡辉研发天弓飞弹有功,荣获六等云麾勋章。(图/刘锡辉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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