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藕骨荷叶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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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头顶一亿五千万公里之远的太阳照着这屋子,她到厨房后阳台整理靠墙一排着手香夹着一棵马拉巴栗,她的理想是让着手香直立覆墙,我帮她墙上打横拉了几道铁丝供系牢枝茎。我们都喜欢那中药似的辛香好醒脑提神。天候转热时,有一早她发现盆土一处有古怪塌陷,以树枝拨开,鼻涕般三条蠕虫,查明是蛴螬,金龟子的幼虫,拨入小塑胶袋内,送到公园的山丘草丛放生。
她开了洗衣机,清理流理台、洗碗,水槽上的玻璃窗太阳折射进来,墙上挂一排不锈钢锅、勺子凄厉反光,流水溅起水花在光里好快活,攀高的着手香影子发挥作用,牵拉日光一如蚌的斧足在瓷砖上匍匐,这是时间最大的妥协,现在的辰光就是那前进不了的斧足。
水声中,我说Eureka,我找到了我的故事之屋,遍布马鞍藤的荒漠海边,莫名其妙一座粗砺水泥体,看似没有设计的精心设计,是一股钢铁意志力才得以面对大海,繁殖力强旺的爬藤植物如海浪如肿瘤如藤壶包覆,藏身其中,草绿凉荫覆盖一层又一层,忘了自己是一建筑物,静静等待月亮从海平线断崖升起,海蓝加天蓝,心如明镜台,彼此对望,期望忘记所有。
其实我的生母才是说故事的高手。
第一当然是得铺设场景,她约我去旧城区一家港式茶楼,过了尖峰时段因而气氛萧条,茶楼是一整个高楼层打通,一览无遗,好适合伏击暗杀,承重梁柱全是正红漆镶金边,无尽接续的飞龙翔凤再挂上双囍结,她笑吟吟说这时候来打八折,相识的老员工会奉送几样招牌小菜。然而地砖扬着消毒水与蟑螂味,水池水箱的活鱼龙虾甲鱼恹恹地好可怜做着投胎白日梦,头顶正对着空调风口细细咻咻送来陈年霉味,与抽水马达共鸣成为白噪音。她进食习惯,将一双筷子一竖,桌面哒的一点,夹起食物,头一沉,两肩一耸,又是咀嚼又是说话,这油条肠粉炸两好吃得趁热,随即酱汁滴答地夹一筷子给我。上了广式炒面,她笑得眼眯眯,喀嗤喀嗤吃得响亮,我就是爱这面条脆脆的,哎,你怎么不吃呢。我一定是皱眉头回答,中饭吃过了。
必须在气氛变异前,展开另一条故事线推进高潮,她剔了牙,呷了一口香片,嘴唇的口红吃蚀一大块,右腿翘放左膝,头一偏,成了吊梢眼,左手腕的玉镯碰撞桌沿锵一声,特意压低嗓音说,我现在的状况呢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其实蛮好,我们七个人合租了双拼门对门两间老国宅公寓,哎我们自己说是人民公社互助会,大家老朋友,无儿无女,即使有也等于没有,经济各自独立,生活互相照应,男女性别也无感了,两边大门平日就大开着,大家走来走去,也是租一送一,加量不加价,我们很进步的还设有一个公积金,累积起来救急时很有用。只是老房子就像老人毛病不少呐,壁癌,水管不通,顶楼水塔的制水阀突然坏了,我才觉奇怪怎么雨潇潇一整夜,又一次,地下室积水成了蚊子培养室,蚊子幼虫叫孑孓是吧,没人察觉,直到市府给每一户寄公函,限期清理否则告官,房东移民美西,代理的亲戚一张臭脸只管收租金而且为逃税只拿现金。我们也吵架喔,全是屁大的事儿,越吵越上火,本来是两个人,拔花生或鸡屎藤似的,最后七个人吵一团,我可是最冷静的,一定赶快将厨房的刀剪凶器藏好。只要有一人开始哭,那场架就是要收场了,眼泪疗伤,简直是邪教团体聚会,泪眼汪汪互看也交相感染,将累积的怨气啊郁闷啊趁此发泄,我觉得非常有益心理健康呦。人,两笔画便写好,最简单也最复杂,搞明白了彼此的地雷区,偶尔也要让它爆炸一下,自然而然笑开了,懂得笑就是得着了解药。(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