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藕骨荷叶衣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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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换方向顺时钟转茶瓯,呼吸平和,胸部缓缓起伏,继续说,这两年专注做看护,几乎医院是旅馆了,自备行军床,天生吃这一行,头一放枕头上立即入睡,病患叫两声即醒,识得一位老姊妹招她加入助念团,但并不积极。我们健保才真正是台湾之光,我顾过好几个特地回来动手术的老先生老太太,呼唤儿孙全是英文名,说话也夹英文,要我easy、careful,自认为洋味就是高人一等,骨子里根本健保盗贼,我忍无可忍高级酸修理,太太歹势呐我们不是在美国,你讲英文我听不懂,侍候不对艰苦的还是你自己喔。遇过一个本省阿婆最可爱,照顾肠阻塞的失智老公,换尿布时啪啪啪好响亮打屁股,笑得见牙不见眼,说她老公少年时非常坏性怟,伊受的气可比一座石门水库,总算有机会报獠鼠冤,此仇不报非女人。那次半夜醒,天亮前最安静的时候,我大脑一半还睡着,轻手轻脚去茶水间,一长条走廊空荡荡又亮又旧,突然头顶日光灯打颤嗤喳乱闪,一条长蛇飞窜,火星飞溅,几乎将我头皮掀去,果然护理站立即起了骚动,有床病患走了,解脱了。人生不过是一包尿袋,人体六成是水分体液,我戴口罩眯眼屏气将尿袋倒进量杯得知多少西西,记录下来,生命尽头的尿液异味特别浓臊腥,颜色特别深,苦难特别重,为了活着不断吃喝不断排泄,人身就是无间道。可我活到这里,上一个看护的是得过大肠癌做了肠造口俗称人工肛门的中年妇人,好善良好温柔好瘦好瘦,只剩一副骨架挺立,圆圆头颅天庭饱满,年轻时想必美丽,我协助她灌肠,她右腹挖了个洞让直肠口钻出,光泽的裸肉是一小节肉团好像小花苞,微温水六百西西徐徐灌注后,等待直肠接受刺激苏醒,我坐小圆凳握紧拳头按摩她肚子,她微弱颤抖地说感觉到肠子这里一条结块吗,轻点否则痛,再轻点,谢谢,加油加油,我才明白她是对肠子诉说,加油加油,她蹙眉闭眼流泪,我跟着流泪,我说好辛苦我知道,小时候的夜晚,仰头陀螺转转转,转出满天星光,移山倒海樊梨花,她被我逗笑,肠子咕嘟一呕,涌出粪水流进长锥状塑胶引带,我们开心齐喊加油加油,粪便的新鲜酵味居然有一丝的香,她好虚弱,身体一歪倒我胸前,圆圆的小头颅像一颗哈密瓜滚动,我好怕就这样滚下地,我搀她回病床,瓜熟就该蒂落,等死亡大发慈悲快点到来,再上一个病患手术后谵妄大发三天两夜,我帮她提着尿袋与生理食盐水袋团团走,但这一位善妇人没那元气了,她家人在深夜接她回家好像抱起一只蚕茧,我拿了看护费也离开医院,才想起好像一双拖鞋留在橱柜底下,我回头,整栋医院蒙蒙发光,楼顶招牌中一个十字架特别冷特别白。我都活到这里了,光溜溜一个人,我很害怕十字架上非常愁苦而且瘦得有如鱼骨的那个男人。(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