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中华文化」急先锋(3)──诗人杨渡「海洋台湾」六书读后

蓝色实习 图/Ms.DAVID

《澎湖湾的荷兰船》(南方家园出版,2021)

孔子也早看到了这一点,深知在「圣人」辈出的「封建精耕农业社会」快速扩张之下,「渔猎采集社会」绝对是一去不复还了。而周公创建治理万邦诸侯的「礼乐」制度,施行四百多年后,也已沦入君臣阴谋相弑,制度分崩离析的地步,必须以既「兴」且「游」的思想与行动,振兴此一亟待重整的衰世。

为了唤起大众的「礼乐」意识,孔子在《易经》、《礼记》、歌乐之外,特重「温柔敦厚」、「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启发型「诗教」,着重「远距联想」的训练。他编修《春秋》,评论史实,全以微言暗示,开创一字褒贬的「书法」。他编选《诗经》为教课书,提倡「兴、观、群、怨」的思考模式与自我教育法,强调以超越「赋、比」的「兴」为主,捕捉「偶发灵感」(contingency)观察异类事物之间的关系,让思维在「远距跨界并列联想」中,产生妙悟。我们可以说,孔子是先秦「诗性智慧」(poetic wisdom)文化的奠基者,与维柯(Vico,1668-1744)在《新科学》(New Science,1744)中的「诗性智慧」申论,有部分重叠之处,值得进一步细致区分。

带着弟子周「游」列国,而「道不行」,「孔子之去鲁凡十四岁而反乎鲁。」(《史记.孔子世家》)没有实践「乘桴浮于海」的他,没有想到,两千四百多年后,1958年的元旦,有一位名叫徐复观的儒者,在中原惨烈内战期间,浮海来到台湾,在他创办的《民主评论》(1949-1966),发表《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我们对中国学术研究及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前途之共同认识》(A Manifesto on the Reappraisal of Chinese Culture:Our Joint Understanding of the Sinological Study Relating to World Cultural Outlook),文章由唐君毅初稿,经张君劢、牟宗三、徐复观反复修正,联署发表,顿成当代「新儒家」的世界宣言。同年八月,持续近两个月,惨烈无比的「八二三金门砲战」开打。逼人而来的武力,并没有挫折儒者「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锐气。

「宣言」中特别拈出「心性之学」为儒家文化的核心,没有提到原始儒家发展出的「诗性智慧」,对世界文化之贡献。不过,六十年后,我们重新审视孔子传授的「远距跨界并列联想」思考法,在人工智慧大行其道的后现代社会,不但没有过时,而且亟待加强推广。孔子强调「君子和而不同」《论语‧子路》的主张,更是后现代多元价值观的基础。儒者之所以能够「和而不同」的关键,还在「游」的信念之建立与施行。孔子是先秦诸子中,最先提出「游」又努力实践「游」的哲学家。他认为儒者在日常生活工作行事上,要能「游于艺」,也就是要能「举一反三」《论语.述而》,触类旁通,也就是有原则的,发挥自家随时转化、随机应变而不逾矩的生命力。

孔子死后约一百五十年,他的「兴、游」理念得到孟子与庄子的承继与进一步发挥。庄子也看出「渔猎采集社会」无法恢复,于是在孔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平台上,特重「道、德、游」的发挥。把「比、兴」作诗法,转化成「比、兴」文章法。把意象与意象的「远距跨界并列联想」,代换为寓言与寓言的「远距跨界并列联想」,把「言外之意」变成「寓言外之意」,开启了汪洋恣肆,变化莫测的文风。他又通过〈逍遥游〉、〈知北游〉…等篇章,把「形而下的游」,转换为「形而上的游」,成为儒门「兴、游」思想的最佳光大者。

孟子则在「据于德,依于仁」方面,以其如椽雄健巨笔,气势磅礡,词锋犀利的,尽力发挥并实践儒家「游」的哲学观念,让有原则的随机应变生命力,随其感情洋溢的滔滔雄辩,决江河而下,波澜曲折,景观壮阔,足令读者披靡。

一直到二十一世纪互联网时代的今天,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儒家「兴、游」观念的充沛再生力与感染力,可以结合新兴的海洋视角,与时俱进,为中华文化,再创新猷。

三、海洋中华文化与海洋国际贸易

《水田里的妈妈》一书中,杨渡以台湾政经农牧社会为背景,父母为主角,铺陈1940到70年代乡下小人物,由农民转工商的奋斗历程,在失败与成功之间,尝尽酸甜苦辣。他深切感受到,要想变为成功的大商人、大企业家,是多么的不容易;必须「要摆脱农村、农民思维,试着学习现代性资本运作,付出无数代价,才能学会。」摆脱了传统农民至上的惯性思考,他对父母自修现代财务金融管理,自学商业营运有成,感到由衷欣慰与佩服,从而对台澎海洋国际贸易史上,经营开阖有成的「生意人」,也刮目相看。

上述诸书中,他多次详细描写明末清初李旦、颜思齐、郑芝龙……等强盗「生意人」的海上纵横成功史,并以专章叙述郑芝龙建立「中国第一跨国商团」的过程,从而透视当时海上国际贸易的偶发机遇与不测风险,必须在既「兴」且「游」的随机应变中,求取生存茁壮的可能。(《澎湖湾的荷兰船》,页289-327)

在儒家生意人里,以被孔子夸奖为「瑚琏之器」的端木赐子贡(520-446 B.C.)最为有名。《史记.货殖列传》赞他与陶朱公范蠡齐名;后世则奉「端木遗风」为商场圭臬,视其为儒商初祖,甚至尊之若财神。有教无类的孔子,对弟子评价是多元的,他说:「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论语.先进》又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论语.里仁》只要个自行之游之有「道」,孔子对颜回的贫与子贡的富,均以平常心视之。

不过,《礼记.礼运.大同篇》的理想货殖境界:「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要到中山先生1894年上李鸿章书中指出,要国富民强必须:

「人能尽其才,地能尽其利,物能尽其用,货能畅其流。此四事者,富强之大经,治国之大本也。我国家欲恢扩宏图,勤求远略,仿行西法,以筹自强,而不急于此四者,徒惟坚船利砲之是务,是舍本而图末也。」才算完全擘划成形。

九年后,他提出「平均地权」(1905)主张,希望从根本上打通三千年来的土地魔障,彻底实践「人能尽其才,地能尽其利,物能尽其用,货能畅其流」的国策。此一理想,要到五十年后,国民政府在台湾温和渐进的推行「土地改革」成功,方才实现。

《水田里的妈妈》一书,对影响1950年代至巨的国府「土地改革」,着墨不多,但对其所产生的成果,却如影随形,不时在叙述过程中,突然冒出,有如扮演扭转乾坤的藏镜人。从纺织厂、水泥厂、铁工厂的相继出现、男女工人青春钥匙俱乐部的风靡,到水泥红砖三层透天厝的流行、自耕农买卖田地的普遍,以至于暴发户「田侨仔」的挥金如土,这些栩栩如生的例子,背后,都有陈诚「土地改革」的影子。

到了写《有温度的台湾史》,国民政府名扬世界的「三七五减租」、「公地放领」、「耕者有其田」政策及效益,才在杨渡笔下,获得了概括的简述与评价。陈诚以温和理性态度主持「土地改革」的功绩,也得到恰如其分的肯定。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