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钢铁割舍之痛 窑主:甘愿受污染少活几年行不?

本报讯

燕赵大地冬去春来,钢铁行业仍严寒笼罩。2014年,河北省粗钢产量1.85亿吨,同比下降0.60%。这一看似细微的变化,因14年来首次下降而备受瞩目。

曾支撑「世界钢铁第一大省」数十年经济发展的支柱产业,而今贴上了「高污染、高能耗、低效益」的标签。雾霾一起,钢铁更成众矢之的。

「黑色产业」,遭遇「蓝色困境」。

▲河北武安烘熔钢铁公司一座420立方米高炉被拆除后的遗址。

兴衰之叹

大门紧闭,庭院荒芜。转炉拆成一片瓦砾,高炉变为废铁一堆——关停一年多的建源钢铁公司,从一个侧面映射出河北钢铁发展的历程。

1992年,建源的前身——迁安钢铁总厂,是「举全县之力」建起来的:机关干部集资,副县长兼任厂长。

「这儿立起迁安第一座超百立方米高炉,『百米高炉』让全县人都风光。」建源留守副总经理孔德林说。

由此起步,迁安成为河北三大县级钢铁基地之一。在钢铁产业的「黄金时代」,建源是迁安第二纳税大户。

「那时一条炼钢生产线,就是一台印钞机。」孔德林回忆,「刚出炉的钢坯,通红滚烫地就装车拉走。」

钢铁,创造了一个个财富神话。坊间传言,当时钢老板尼龙袋拎着现金买豪车销售员态度不好,就连4S店一起买下来。

钢铁,让迁安从全省闻名贫困县变成全国百强县。这个「钢城」也将「铁原子」造型定为市标

凭借燕山、太行两大山脉富集的铁矿资源,河北在战国时代就以冶铁著称。到了工业化突飞猛进的当代,河北钢铁骤然崛起。进入新世纪,河北跃升为全国产钢第一大省,产量突破亿吨大关,相继超越德、美、日。有人戏称,世界钢铁「中国第一,河北第二,日本第三」。

然而,在历史性辉煌中,风险也加快聚集。

2008年,受国际金融危机冲击,建源开始走下坡路。到2013年已负债累累,每月亏损上千万元(人民币,下同)。

市场需求退潮,严重过剩的产能逐渐显露。到2012年,钢价急转直下,一气儿跌回上世纪90年代。人们形象地说,几年前吨钢利润能买一部手机,后来买2斤猪肉,再后来就卖到了「白菜价」。

与此同时,能源消耗和环境污染日趋加重,钢铁业戴上了「紧箍咒」。

压倒建源的「最后一根稻草」,正是环保。想排放达标,必须上脱硫、除尘设备,要六七千万元投资,这家摇摇欲坠的企业无法承受。

随着破碎锤砸下的一声闷响,建源的生产线在河北省化解钢铁过剩产能集中行动中被拆除,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

国务院要求,到2017年底全国压减8000万吨钢铁产能,其中6000万吨落在河北,这相当于2014年德、法两国的粗钢产量。河北特别是迁安、武安、丰南等「一钢独大」的县市,感到了寒冬来临的重重压力。

武安的运丰钢铁因资金链断裂,不得不闷炉停产。实际只要5000万元,就能重启生产。对一个固定资产数十亿元的企业,这本不是个大数,但最终只能将几十年心血的基业拱手转让,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今年国家取消硼钢出口退税,有人预言,真正的钢铁严冬刚刚到来。

正如河北省省长张庆伟所言,河北钢铁产业到了一个调整转型、上档升级的关键时期。加快结构调整步伐,既是现实发展的迫切需要,也是未来发展的必然选择。

割舍之痛

一年来,河北铁腕治污,直接成果是,11个设区城市空气质量平均达标天数比上年增加23天,重度以上污染天数减少14天。

但作为河北的「吃饭产业」,钢铁及相关产业转型,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

2013年来,武安市淑村镇取缔了237个石灰窑,占全市70%以上。石灰是炼钢的重要辅料,而土法烧窑是主要污染源。取缔天经地义,可真动手时,干部、群众都很纠结。

淑村上万人以此为业,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窑口。高峰时,每口窑一年净赚三四十万元。一口窑一般有5到10户入股,算上供石头的、窑上干活的、专做销售的、供煤的、专业修窑的,要牵涉30来户人家。

镇党委书记冀彦军来动员,窑主庞丙利说什么都不同意:「你敢强拆,我就挡着。」接着,他的语气从强硬变为恳求:「拆窑是为了大家的健康,这我知道,可我们这代人甘愿受污染行不?我们少活几年,先把生活搞上去,以后子孙后代就能呼吸新鲜空气了……」

时值石灰销售旺季,取缔工作推进缓慢。武安市长魏雪生把冀彦军叫去:「小灰窑该不该拆?」

「该拆。」

「取缔任务能不能完成?」

「能完成。」

但是,冀彦军边说边掉眼泪。

「那你哭什么?」

「老百姓也很苦啊。」

市长沉默良久,说:「缓上一个月吧,让群众把石灰卖掉再拆。」

拆第一座窑时,附近村民都来了。挖掘机扒掉烟囱,几百人都哭了。

燕赵大地自古多慷慨悲歌。在压减过剩产能、治理大气污染的现场,记者再次感受到一种悲壮。

淑村的石灰业传承数百年,河北钢铁发展至今有其历史必然。长期以来,这一产业对社会发展、百姓生计的贡献功不可没。今天「向自己开刀」,是另一种意义的奉献。

完成6000万吨产能压减,影响直接从业人员20万、间接从业人员40万。拆一座高炉,千人下岗,常常还是一家男女老少一起下。

压产涉及的不是钢铁一家,还包括水泥、平板玻璃、煤炭。四大行业全部压减到位,影响106万人从业。

全省上下都经受着割舍之痛。

政府,放弃的是经济增长速度;企业,失去的是资产;各级干部,则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工作压力。两年间,已经有一名常务副市长、一名县长因当地违规新上高炉被就地免职。

转身之难

一个企业家,完全退出钢铁,转向生物制药——此人名叫叶金保

寒流来袭,钢铁人纷纷寻求出路,但跨界幅度这么大,还不多见。

十几年来,叶金保在迁安的一连串「大动作」总出人意料:创办第一家民营钢铁厂;第一个「拆小上大」,使产能翻倍;而在钢铁最红火的时候,他把厂子卖了。 「坐等乌云压城,不如未雨绸缪。」

可是,隔行如隔山,转型的挑战超出他的想像:研发难,销售难。迄今,已投入4亿多元,还没赚到钱。

如果说叶金保的转行是「无中生有」——在钢铁之外另辟蹊径,李民的转型就是「有中生新」——延伸钢铁产业链条。

李民也在迁安开铁矿起家,后来转向高端冷轧矽钢板,现在集中精力「在钢板上绣花」——为食品罐、气雾罐等金属包装印制图文。

奶粉罐上婴儿小脸蛋印得不够粉嫩,套印偏差0.1毫米,就成残次品。为达到艺术品般的精致,李民没少交「学费」。

而在武安,冀南钢铁面对的困局更严峻。这家企业建在城区,省里要求它在2017年底前迁往郊外的工业园区。

所谓搬迁,对钢铁企业来说就是重建,因为原有设备90%以上都不能用了。因此,历史上钢企搬迁成功的案例不多……

转型之路不是坦途,但没人轻言放弃,都在执着地前行。

叶金保心中的创业激情从未熄灭:「我要做迁安的转型标杆,再难也要挺住。」

而冀南背后,有武安市从用地到资金的全方位支持,总裁助理魏考增不相信迈不过这个坎儿。

李民引进的全国第一条、亚洲第二条八色印铁生产线,开始吸引众多知名客商的目光。他给企业取名「思文科德」,不是洋名,而是「思想、文化、科技、品德」的简称。四个字,标明这个矿老板的转型观。

重生之望62岁的郭双庆下岗几个月,被工厂招了回来。他吃惊地发现,厂子变了。

他所在的武安方大团球厂原来生产炼铁原料,因污染去年被取缔4座竖炉。现在,与天津一家企业合作,利用尾矿砂制砖,不仅不污染,还吃掉大量铁矿垃圾。

在中国经济新常态时代,河北提出「绿色崛起」战略,构建以绿色、循环、低碳为标志的现代产业发展新体系,这为钢铁产业指明了转型方向。

历史上的「铁迁安」,正凭借贯穿全境的滦河,由「钢城」向「水城」转变。以此为依托,精品钢铁、装备制造、现代物流、食品医药、文化旅游等新兴产业显现雏形。

迁安市委书记李忠说:「迁安的铁矿还能采50年,但不着眼长远,等资源枯竭就晚了。如果不是转型及时,迁安将遭受致命性打击。」

大型国企河北钢铁集团唐钢公司,则在几年内变成了「世界上最清洁的钢厂」,彻底颠覆了传统钢铁企业「灰头土脸」的形象。坚守「环境是企业生命线」的理念,唐钢的废气、废水、噪声等排放指标达到世界一流。

这家建厂72年的老企业,历史上屡经劫难,可谓中国现代工业的一个精神标本。

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把唐钢夷为废墟,1788位职工、8602位家属遇难。王益元等幸存工友迅速赶回车间,头上包着纱布,腿上缠着绷带,震后28天炼出第一炉钢,取名「志气钢」,被邓小平同志赞为「奇迹」。

今天,河北「壮士断腕」式的转型发展,悲壮之志不亚当年。

河北省委书记周本顺说,在转型发展过程中,「会有脱胎换骨的阵痛,但我们要咬紧牙关,因为这是一次没有退路的出发。」

在钢铁的冬天,一个浴火重生的故事正在上演……

新闻来源:新华社港台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