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秋回眸(上)

图/罗智成

1应该是最后一次的求职吧?真切祈许重返十多年后久别的报纸领域,我终于鼓起勇气向曾任三届立法委员,而在第四届因脱离他曾担任过主席,从在野到终于执政的本土政党,却落选了的老板请托:想回报社的主笔工作

电视评论员不是很好吗?每晚不同频道都看见啊!他在话机那方,些微瘖哑、倦意的问起(落选后的苍凉?)。我有着愧疚的小小歉意,十年前断然递出辞呈,离开国会办公室,事实上是自知对他的政治前程毫无助益,领一分月薪,良心上过意不去……。

你,从来不曾向我要求过帮助。是,经济上有过困难吗?……前老板凝声再问,我一时噤语,隐约之间是沉默的微叹。能再说什么?直觉是对不起妻子从不给予我这没有固定正职,要求和压力的疼惜和理解;但是长年以来,疏于帮衬家计的羞愧,印证自己是个多么没用的丈夫……妻子说,你就安心写作吧。

晚风习习,月色苍茫。我请求前老板向友好的报社发行人说项,回到半生熟稔专志编辑书写的工作,祈盼稳定的月薪收入。立意就此辞别十年来如职无定所、漂浪在各家电视台,蝴蝶亮丽,内在虚无的时政评论员工作……那是黑洞,是深渊,绝非一片净土。自以为是为了家国更美好的诤言,不免多少也是意气用事的错觉;表演的丑角、谬误的口业,自伤且伤人,何必如此?我决意离开,渴求忏悔后的:安静。

踩着月光,晚风吹来。前老板雅意的为我在五星级酒店安排一次极其昂贵的求职盛宴:华丽的厢房,二十四人座大圆桌,报社的发行人、总编辑都来了。想必都已知此宴无好宴的赴约,美酒、好菜用餐之间,一种沉重而讪然的不自在;我在年已五十五,合该在此年退休的晚秋之人,隐约察觉到,事将不成只是安慰。

我们报社即将转卖,也是存亡之秋了……。即将转任党营电视台总经理的报社总编辑终于说了。平面媒体今时抵不过电子传播林兄你在电视评论政治,相信比我们更了解这一困境,只能说,请多包涵了。

位高权重的发行人那沉郁、无奈的眼神,举杯引领众报社高层,向我和前老板齐敬手姿,仿佛是相互告别一个时代的仪式。最后的求职未竟,我同时毅然离诀电视评论员角色,回返专志的文学,写字度生涯。

就在书写这一帖文字之时,感念于前老板终究雅意的为我安排十年前一次美好的盛宴,意在不言中的真切关怀;此刻忆昔,内心如这夏炙裹身,燥热中一份温慰的清凉。暂笔发了简讯请安,祈许回忆录二册再续好笔,他从很远的异国旅程立即回讯──

我正在做「告别世界之旅」,遍访法老陵寝、约旦古城、浸泡死海之后,沿陆路经巴勒斯坦进入耶路撒冷。垂头哭墙,遥想台湾烈士仍魂游台湾上空,不禁泪落……。

一代强过一代,我已垂垂老矣,我的声音太严肃不符合潮流。我的书也不是写给现在的台湾人看的。现在台湾人也不会想看。我是在对历史倾诉……。

──施明德 2019年7月26日

2

赠酒之人最知心,乍远还近念乡情。

社区警卫告之──你的朋友送酒来,请林先生下楼签收……。生活如此日常,何以昔时乐于友群欢快、热闹之我,今时会是一个孤僻、自闭之人?读与写,拒绝外界世俗的邀约,是否昔日话多,天谴的噤言必须。

刚从中亚回台,华航班机上欢喜拜读您的副刊散文,伴我长程飞行,很温暖,托一瓶:金门麦酒,一定没喝过,试饮再续豪笔。……其实是住居相隔不到两公里的距离原乡是:烈屿(小金门)的作家贸易能手洪玉芬。我曾以「飞翔的文字」为她序书,文学是理想,贸易是现实;洪玉芬长年飞翔来回于伊斯兰国家,我们所误认的沙漠大地,少人未如于这小金门女子的深刻熟谙,终究用散文留笔。

回眸迷雾之间的海邑苍茫,少女时代的洪玉芬青春回眸,竟是难以航渡对岸的中国厦门……。敌对的危险在四海浬之近,都是血统相似的闽南人,何以一水之隔四十年乡亲不见,多么残忍?

喝着她雅意赠酒,仿佛置身于她小金门原乡;我不喜欢另名「烈屿」,意味着八二三砲战,断壁残垣的徒然耗损。小女孩洪玉芬彼时印象何如?谁人命名「烈屿」?惨烈的死,孤悬最前线的岛屿……夜深人静,想起曾经抵达小金门,庇护之神不是众所周知大金门的风狮爷,而是昂然的公鸡。

陈年高梁不稀奇,金门竟然出产纯麦酒才令我眼界大开:纯度四十三。舌间惊艳宜起舞……对岸厦门的中国解放军如若印象不忘的金门高梁以外,再饮麦酒,让坚硬之心柔软,好酒一笑泯恩仇;大、小金门幅员一百五十平方公里,和对岸中国厦门一百五十万人口,相对三十分之一人口的大、小金门人,如何辨正谁是谁非?轻盈起舞,请勿再次登陆部队,中国解放军怎能了解台湾?

盛名长年的书画设计家,如我所愿地赋予文学半年一期杂志,以跨页的厦门港远景作为插图;海雾朦胧,晨时或向晚都那样美丽,搭配以金门作题,我的散文:〈岛的对望〉。

我,曾在厦门回看金门,更早前金门遥望厦门……举世没有一个禁制、闭锁、残酷的独裁政府,不容许当初被强迫因内战失败,退守台湾岛的异乡人,四十年不得渡海返乡……就只有四海浬的距离,咫尺天涯啃啮着日以继夜的乡愁,老死都憾恨以终。

端午、重阳,年节酒,手艺卓越的书画设计家一再与我分享;美术编辑工作室在台北昂贵的信义区,昔时人间副刊出色的主编高信疆先生引领的好手,金门人:翁国钧,笔外比本名更广为人所知:翁翁。画与影之外,散文和新诗书写原乡亦然风格独具。

金门,对你的意义是什么?有一次翁翁问起我,苦笑的回答──兵变吧?早年那风花雪月,肤浅造作的少作所描写的S.R我以:〈碧莉雅思十四则〉抒发苦恋,想那曾经在母校舞蹈教室为我独舞「天鹅湖」的女子……分手十二年后再重逢,已然彼此都离诀了婚姻,而后相偕去了冬寒的希腊和土耳其。沧海桑田、尘埃一身,终究是情缘已逝,覆水难收,徒留一叹!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诗人林彧在鹿谷原乡的春节寒夜酒聚,送我一个标题,祈盼书写未来之书:没有意义的记忆。我苦笑答以──既然没有意义,又何必留存记忆?哈哈大笑,我清楚瞥见方过六十,昔时美少年诗人的林彧,眼角闪过一抹泪光,他倒了金门陈年高梁敬酒,颤然、中风之后的手,是那样沉定握着杯子……。勇者不惧的出版新诗集:《婴儿翻》,我,吞咽了。

我,常喝翁翁所送的年节酒。

翁翁啊?时报老同事,还有何华仁。

相敬之酒,六旬过后尽是追忆逝水年华。鹿谷冬夜,窗外微雨悄声,我们青春回眸,中年昂扬,晚年静默,就这样吧。想起金门一样的冬夜,旅店窗外烟火般璀灿光影,那是厦门的繁华夜色,四海浬外的另一异国;感谢翁翁最知心的酒。

3

香港电影三级片金瓶梅中的潘金莲演员是日本AV女星?分明还是纯真美少女的青涩却又要表现出烟视媚行的色欲模样……事实是失败的被动表演,光是以广东、北京语言配音,小女孩还是对嘴参差、误差几分,子夜未眠看电视的我,不禁扫兴了。

我少时主修传播,十六厘米摄影机都拿过,那时电视新闻必须要以此神器方可如实收录。也曾参与九十年代初的电影客串演出:黄明川导演的电影「宝岛大梦」,那性变态、私卖军火的外岛指挥官角色……床戏一段,女主角不脱衣,仅因为拍戏过程她正和饰演逃兵的男主角谈戏外的真恋爱,坚持换景为性爱之后的冷酷交谈。饰演指挥官的我,点燃一根烟,用力塞入女主角红唇中(这画面暗示男阳插入女阴的暗喻)……。

女性编剧在摄影机后,毫无表情的看着我;没有剧本让我背记对话,只有导演告诉我,你啊就如是演出就好。我同时回望那文笔极好的编剧,如雾迷茫的眼神轻柔飘过,不带一丝感情。

全然失败的香港情色电影:金瓶梅。欲语还羞的黄明川电影:宝岛大梦。宁可是子夜时分,静谧中祈待忽而狂烈、暴动的日本色情影碟之播放……风间的巨乳、波多野的忧郁、舞香的狂野、川上的清纯……不必伪道德,她们很迷人

比较:红楼与金瓶二书,前者造作,后者真实。犹若李翰祥的「金瓶双艳」真是非凡绝品,选角如此适宜:杨群之于西门庆,胡锦合于潘金莲,李瓶儿如是恬妮之美。不必伪道德,她们很迷人……。那又是多少年前的风花雪月?美人迟暮伴我同老,子夜情色,唯留轻叹。(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