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千古意——契入中國文化的十六個關鍵詞 之11】林谷芳/史——文史哲一體的核心

滚滚长江东逝水(三峡):中国人「以诗心跃入历史」,长江之水遂成历史见证,正所谓「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在「人间性文明」的中国,有此历史参照,生命乃能通于天人,知所依归。(图/林谷芳提供)

一、历史的民族

谈历史,牵涉史料与史观。史料是过去留下来的资料,史观是当事者对这资料之间的因果串连。然而,史料即便浩瀚,事实却多有流失,史观更常有歧异,「史实」,严格讲,只是对事实的一种「逼近」。

然而,不因如此,你就可以贬低历史的价值。知所从来,也才知所从去。人对自己的认定能更了然,对未来就更有底气。

正如此,历史其实是一种「认同」,一种生命的认同,一种族群的认同,只是这认同,必须在不违史料下,有个合理的诠释,它才能牢固。

认同外,历史也在鉴往知今。能够记取历史教训,文化才能走得远。许多所谓天经地义的事,经由历史梳理,也才知道它是时空发展下的产物。识得此,人就较不「意必固我」。以此,它又让我们更为开阔。

所以,除了像印度这般以超自然为导向的文明,可以不太「计较」人间之历史,或历史不曾有明显变化的小文化体外,一般文化,尤其是大文明,没有不重视历史梳理的,「创造历史」,甚且还常成为一个时代有否成就的关键参照。

然而,虽说历史在各处都显现它的重要性,但谈中国文化须更谈历史,则因中国是「历史的民族」。

二、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历史在中国有它独特的地位,写史在中国更有它特殊的意义。

中国人自来重视历史,根源于它的人间性,人间发生的一切是它「尽乎唯一」的焦点,所以重视历史。

这里有个印证:司马迁的《史记》。

中国人虽自称五千年历史,但早先在外人看来,周之前都属「传说时期」。尽管《史记》言之凿凿,却缺乏有力实证,毕竟《史记》之成,距商代之亡已有九百多年的时间。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对中国历史的质疑声量极大,西方将中国视为后发的「派生」文明,日本更以「尧舜禹汤抹煞说」贬抑中国,作为入侵中国的依据。

但民国17年到26年的十五次安阳殷墟考古,出土了大量文物,根据对出土甲骨文的考证,发现商王朝的传承谱系与司马迁《史记》〈殷本纪〉所写高度一致。千年后还能近乎无误地写出千年前的历史,中国对历史的重视可见一斑。

重视历史,司马迁提到自己写《史记》是「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在此,「究天人之际」居其首。

重视历史是人间性文明的必然,人世就是天道的直接反映,而史,则是人们过往轨迹的总结,从这大的时空座标,人就容易看到天道之所在。所以写史、读史,正接于天人。

接于天人,在道家,是由此观透浮沉而溶于大化,「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在儒家,则「天听自我民听」,所谓体得天道,更着重在通透顺天应人的古今之变,知兴替而正得失。

三、史笔春秋

正如此,儒家重史,更在「史笔春秋」。

所谓「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写史,在立「春秋之笔」,以匡正价值,合于天道。而到此,历史就不止于事件之记述,更在于人物之月旦。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史家的价值、操守正在于此。中国首部系统性的史学理论专着《史通》的作者刘知几提及「史才须有三长……谓才也,学也,识也」,其中,史识尤为重要,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如此乃「能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清代章学诚在此又加入了「史德」之说。

总之,写史须「秉笔直书」,不能「曲笔作史」。中国史书自《左传》以降,在文章之后都有「论赞」,它是史家抒发臧否的天地,以此让统治阶层能不逾底线,正史笔之大用。

四、官史的落点

统治者以史为鉴,代表作是《资治通鉴》,所写历1362年、十六个朝代,卷帙宏大,书名就直接说明了它的功用。

因涉及统治的正当性,官方特别重视修史。唐太宗时,设立史馆修前史,此后,修史从私人转成国家主导。而中国改朝换代多,既有正统、道统之争,如《明史》般,抹煞前朝、罔顾事实者遂所在多有。看官史,乃须佐以其他证据与观点,方能不为之所误。

官史中,儒家史观有绝对的主导地位,以正偏论断为价值,一统的天下希望有一统的历史,中国人视之当然,但其实是一种中国的文化特色。

读史,要有判读能力,就须具备更大视野。

更大视野,是有超越于一时一地、一朝一代的格局与胸襟,对史料偏斜、史观扭曲才能明察。有更大视野,就不能只重政治史,对社会史、文化史更须观照。

不局限于官史,才能有「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到此,与生命的开阔固能合一,历史对中国人的重要性也才好彰显。

五、野史与演义

正如此,官史外,还须谈野史。

《隋书·经籍志》:「世有著述,皆拟班、马,以为正史。」因纪传体《史记》、《汉书》,以帝王〈本纪〉为纲,故称正史。隋时诏令国史只准皇家派人修撰,清乾隆又钦定「二十四史」,诏令私家不得增益,此后,「正史」一称基本就由「二十四史」所专有。但虽如此,「二十四史」公认最好的「前四史」:《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却都为私人所撰。

正史的官方色彩浓,所以还须以野史参照。中国人喜欢谈史,官方一套说法,民间也一套说法,笔记小说又一套说法,要求真,就得比对,这里既牵涉史料,也牵涉史观。但老实说,即便摆脱了官方观点,儒家史观也始终占着主导地位。

野史包含笔记小说、野老旧谈,但影响最大者,则是章回体的演义,在历史形塑上往往发挥了较正史为大的功能。中国人对东周的主要印象就来自《东周列国志》,而以野史袭夺正史,最典型,影响最大的,则是《三国演义》。

所谓「历史就是一种认同」,演义就全然发挥了这种作用。

六、史的观照、诗的感叹

历史是一种认同,士人读史与史官切入就有不同,他以此让自己更有广垠的时空观照、深刻的生命感悟。

中国哲学多带有历史哲学的味道,而在此,它并不以思辨为核心,却是透过对历史的观照,作生命价值的寄寓,将历史的种种汇于一心,作整体而诗性的领略,是「以诗心跃入历史」,是「史的观照,诗的感叹」。所以杨慎写《廿一史弹词》,说秦汉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龙争虎斗漫劬劳,落得一场谈笑」。

以此,中国的怀古诗乃特多,常就藉古咏今,甚乃以古人为己,所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心有所寄,古人之事才不只是古人之事,它永远可以有现前的意义。

七、以史为核心的「文史哲一家」

诚然,在人间性的文明中,生命原较缺乏终极而清晰的「彼岸」参照,若再无历史的向度,人就会胶著于一时一地,难有延展。

而说延展,牢骚之情原容易让人溺于与自己情性相接处。真延展,还得关联于生命境界的超越,所以过去讲「士先器识而后文艺」。

器识是生命的开阔格局,是生命的厚实洞见,能如此,关键在历史的观照,有此,文艺才不致只在唯美幽微中无病呻吟,不致在狂妄自我中浪掷人生;哲思也才不会只是辨证的游戏、生命的遁逃。

中国读书人向称「文史哲一家」,但关键还在史,有史,就有底气,无史,就堕于虚无。

八、不同切入的不同论断

然而,虽说史的观照如此重要,但从不同向度涉入,所得也就不同。

例如:从美学而入,宋会被极度举扬,元在书画上的成就可观,明则深刻对应特定情性之生命,但从政治讲,这三个朝代皆有一定的局限乃至于异化。而谈思想,唐宋固都可观,但大唐开阔出入,宋则保守排外,是否立于儒家基点,论断就有不同。

此外,不同面相间的关系原有机而复杂,明代政治黑暗,嘉靖后商业发达,世俗化、个性化、商业化,就成为生命出口,自觉意识导致袁宏道「性灵说」、汤显祖「至情说」的兴起,美学却也就此走入内心幽微。正如此,谈者乃须尽可能地作整体观。

九、整体气象之掌握

谈整体观,就特定议题,是指不能只囿於单一向度,例如:谈政治,不能只是权力的竞逐与起落,还得及于社会史的探究。

但谈整体,更在时代特质的总体掌握。有此,才不会但见秋毫,不见舆薪。而串连不同时代,在时空轴上纵观全局,事物的长短就更清晰,由此,历史乃成为因果历然的一条线,作为认同、鉴往知今的作用也才能彰显。

就此,不能不谈历史气象。

气象是中国在论人时,较丘壑、格局更具生气、更直下的切入。说人有气象,是指他胸襟开阔,出入不拘,挥洒自在,慨然吞吐。以此,才好应对人生诸相。

人如此,文明亦然。中国的盛世唐代,其风华与开放的文化态度固互为表里,宋的纯化与中国之后的气象之衰亦有着同样的关系。而百年来中国第一次走出自己独大且相对封闭的地理区,面对开放的大环境,也面对一个强势的大文明,这吞吐气象的重要性更就不言可喻。

有此,也才能自有主体又得出入,否则,要么妄自尊大,要么妄自菲薄,所谓国故派、西化派,原都与气象无涉。

十、春秋、六朝、大唐

以气象谈中国历史,与官史、儒家之月旦,结论常就有别。

西周是儒家理想的治世,儒家以之为百代之本。也因此,真论历史气象,往往还看一个时代在此百代之本上能有何吞吐而定。

就此,以生命情性之抒发挥洒,具气象者,一在春秋,一在六朝,一在大唐。

孔子口中「礼崩乐坏」的春秋,其实是中国第一个百家争鸣、气象万千的「盛世」。

春秋后期已出现颇有社会影响的道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兵家、阴阳家等不同的学术流派,各有所举,体用兼擅,尤以儒道法三家影响深远,儒道更成为后世中国文化的基干。至战国中期,更百家争鸣,但其思想基本也就是春秋的发皇。

春秋的转变是文化在「挑战与回应」下的一种激发进展,极致地说,孔子,也是因这发展才反衬出他的价值。

魏晋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直接轻蔑乃至于反名教的时代。正因强调不泥于名教的个体意识,文学自觉与艺术自觉也成为这时代的一个特征。

魏晋清谈具现的,不只是玄学哲思的铺衍,更是对个人生命自由的彰显。在此,既有自外于名教的放旷,亦有无视于凡情的傲然,更有临事不拘的潇洒、死生契阔的截然。即此,《世说新语》所记正乃世间凡俗生命之所向。它也是继春秋战国后一个学术繁荣的时代。

唐代是包容开放的时代,与异文化最为交融。但它与诸朝的根柢不同,更在于是儒释道三家都有一定发展的时代。

在唐,封建科考已成为国家拔材的重要基础,所考几皆为儒家之物。六朝绮丽文风至唐韩愈、柳宗元一变,唐诗多述史咏志、感怀遭时之作,儒家在当时犹有一定风貌。

唐皇室奉李聃为祖,道家势力尤大,诗中咏山林田园者亦多。实修上,此时则是内丹发展的关键时期,对后世道家的清静修行起了关键作用。

印象中,谈唐就谈大乘佛学,但儒道相较于他朝并不稍逊,正如同古琴被高度举扬是在宋代,但琴的重要发展,如「减字谱」的发明、「雷氏琴」的制作都在唐,知名琴曲《流水》,据信也就是唐的名曲《三峡游》。

唐因横跨三家,胡汉交融,其文化辉煌,乃有:长安城、燕乐、唐诗、古文运动、水墨与青绿山水、大乘佛学、禅等广被诸相的成就,这总总,正是一个黄金时代的外现。

十一、历史气象与文化复兴

的确,谈历史,不能只谈人物之正偏、朝代之兴替,乃至于一事一物之探究,更得及于时代之气象。

春秋,百家争鸣,不同情性可以各适其位;六朝,既举生命之独立自主,的确也将特殊环境下的生命吞吐发挥得淋漓尽致;大唐,诸文化在此交融,对不同生命情性、文化特质皆能包容。相对之下,西汉政治虽有气象,但稍不及于其他,宋明清皆属在特定闭锁下「特化」的时代,更谈不上所谓的吞吐挥洒。

谈文化复兴,时代气象的观照是个关键,以此既能接于历史,又好应于当代;既能自有主体,又得开阔出入;于大,固能恢弘文化,于小,亦自彰显情性。而放诸当代,这种不同于过去的史观位移则更有其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