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千古意——契入中國文化的十六個關鍵詞 之16】林谷芳/生死——中國人的生死觀

六祖慧能全身舍利:宗教以「死生」为核心观照,透过修行与信仰,昭示人类突破此「生命天堑」的可能,六祖慧能肉身不化,以「全身舍利」示之世人,千载之后,在此触动者仍不知凡几。(图/林谷芳)

死生的天堑

生命是场旅程,旅程都有过程,也都有目标,在此能有总体观照,生命就不致浑浑噩噩。也所以,每个文化都设定了生命观,人们在此,尽其角色,得其安顿。

生命是场旅程,虽有文化的设定,但也牵涉个人的选择,有人深具丘壑,有人只顾自己,可无论如何,却又必然要面对一个无以选择的起点与终点:生与死。

谈「生」,人出生的情性、智愚乃至家世亲友原非自己所能决定。许多时候,这先天的差异更是个人发展的主导力量。

生之旅程,牵涉先天的性向、后天的努力,还有那难以测度的命运。但无论你满不满意,「生时」的种种觉知,到了「死」,也就「及身而没」。你死,一了百了,所有的感知都消失,别人眼中的你,其实已与你无涉。

「生」,每个人带来的不同,「死」,「及身而没」,所有人都一样,但人却不能不死,也无法决定哪时不死。这「及身而没」的本质,让「死」比「生」更逼人「参」,可也因有这终极的观照,「生」才能更为坚实。少了它,人可能就会变成不可知论者、怀疑论者或虚无论者、享乐主义者。

生死观的建立

生死,是存在的源头与消亡,生命该如何走,它是最根柢的座标。正如此,「生命观」的基点就在「生死观」。有深刻的生死观,就有深刻的人生观。而也只有深入了解一个文化的生死观,对这文化的特质及其子民的种种,才真能识得源头,得一赅万。

谈中国,一样得谈及生死观,而由于它所具的根柢性,人处其中,常「习焉而不察」,若能透过文化的对照,也就更好看清自己的立身之本。

印度「轮回转业」的生死观

就此,中国是人间性的文明,它最大的对比则是超自然属性的印度。

印度的生死观来自婆罗门教,它举灵魂不灭,多生轮回。在轮回中,「死」,只是灵魂从这一生的躯体转至下一生的躯体,而你如何转,是为神,为婆罗门、刹帝利、吠舍,或者为贱民、畜牲,乃至下地狱,都取决于你现世的作为,尤其是奉行婆罗门教的虔诚程度。

而为何须奉行婆罗门教,正因宇宙灵魂的「梵」创造一切,存在于一切,又超越一切,是最高的存在;而人类个体灵魂的「我」就来自于「梵」。两者在本性上是同一的,所以说「我就是梵,梵就是我」。解脱,也就是让已与「梵」分离的「我」,重新与「梵」合一。

但为何与「梵」分离呢?就因人的无明以及对尘世的眷恋。如果能践行「达磨之道」,就能穿透幻的屏障,亲证「梵我一如」,获得解脱。

有今生、有来生,且是不断的来生,所以不须欣生而畏死。「生」的意义,是在现世为未来的解脱做准备,「死」,则是指向来生的一个转折。人并不须太为现世短暂的成败较真,更须放眼时间轴上的净化。在这里,印度人将生与死的终极对立打破了,它们只是连绵不断的时间轴上相续的两个点而已。

西方「体践神意」的生死观

谈文化比较,不得不谈及近世影响中国最大的西方。

西方是一神的世界,一切都出自造物主,一切也必然要归向这唯一的真神。

离开伊甸园的人类是否能得救,关键就在能否信仰耶稣,让生命重回上帝的怀抱。

西方从上帝造物到最后的审判,有时间的开始与结束,人只此一生,这一生信仰上帝与否,就决定了一切,而世间的种种也就环绕在「体践神意」上才有价值。

就如此,西方的科学家几乎都是虔诚的教徒,科学发掘宇宙的原理,正为彰显上帝的存在。有机的艺术一样得呈现其秩序性,体现「数学就是一种美」,巴赫的音乐就是个典型。

而又因上帝乃人意所难全知的,喀尔文教派就以工作直证上帝的存在,由此,寡欲节制的清教徒反而促成了资本主义的兴起。

就如此,为荣耀上帝,使上帝的恩泽彰显于人世,体践神意的西方生死观反而促成了人世间科学、商业的发达,也成就了五百年来的全球强势文明。

日本「樱花美学」的生死观

相较于印度与西欧,日本还不足以自成一个大的体系,但就生死观,它仍可独占一方。

虽受佛教影响,日本人一般不真重视轮回,谈死,固然也关联到能否往生极乐世界,更重视的却是当下如何地死。在这里,「死」是作为「生之总结」的角色而存在的。

谈日本的生死观可以从日本人看樱花的角度切入。樱花开时,一片花海,无边烂漫;但花期甚短,随风殒落。以此,就有了日本美学的「物哀」之情:在赞叹美的「当体」,也体会到消逝与死亡。

同样面对消逝,禅所举的活在当下,则为大雄。

禅传入日本在镰仓武家时代,武士得天天面对死生,禅与武士的结合,就使原来感叹生命须臾的诗情转为活于当下的决绝,「生命既必然要消逝,那就让它在最璀璨的时候殒落吧!」由是,日本樱花美学的生死观,乃带有最强的「生之当下」的色彩。而其极致就是禅家的「步步向生,时时可死」。这种生命态度,直接影响了日本的艺术表现与剑道、武士道的实践。

儒者「家国连结」的生死观

真谈生死,中国与印度的距离最远,其次是西方,较近的日本,与中国依然有本质的不同。

这不同,根柢地在:中国是「生」之民族,日本是「死」之民族。

「死」,在日本,对「生」有其关键性的意义,但以儒家为代表的汉文化,「生」本身才有意义,「死」就是个阶段的结束,它在让你这一生可以「盖棺定论」。

而要定论些什么呢?在「家国天下」的连结下,就看你能否「光宗耀祖」。对传统中国人而言,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为的就是光耀门楣。而「死」,则是这一生角色的结束,但也由此,你进入祖辈,受后世子孙膜拜,也继续庇荫着子孙。

正因为「生」是对家国的责任,「死」是责任的结束,也相信死后依然与祖先同在,中国人乃很少去探究「死」「及身而没」的本质,就将重点放在「生」这段责任的完成上。

这样彻底的「生」的生命观,让中国人只在人的伦理中处理「死」,也因个人的生命价值是放在家族、宗族的脉络来决定,乃有了「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生命观。

而在此,彰显家族,固成为「孝道」的核心,对死亡的处理,也更多是家族、宗族之事,借由它,不只悼念死者,更连结家族与宗族。

在群体连结性强的时代,这种生死观的确更能保障族群的繁盛绵延,但在连结性愈形稀薄的当代,它也逐渐失去了核心的地位,当代许多中国人乃必须自己去面对「死」这「及身而没」的本质。

道家「溶于大化」的生死观

但谈中国人的生死观,也不能仅止于此,道家与儒家就形成对比。

道家以人悖离自然而有大患,老子说:「吾之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因有身,想自外于自然的起落,乃益增烦恼。生命就应该顺应自然的起落,不逆自然,该生就生,该死就死,如庄子所言:「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如此齐万物、一死生,人就能逍遥而游。遇自己死,也可「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壁,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

然而,庄子所谈更多是在哲思的层次,后世的道家修真则将之转为长生不死的生死观,意欲炼成不死的生命,将生命「实质」超越的可能推到了极限。

从哲思浸润生命,庄子妻死固可鼓盆而歌,道籍记载之羽化成仙,虽似传说,现实中却也不乏道人预知时至、坦然上路之传述,也予世人生命之向往。

佛家「无尽缘起」的生死观

同举超越,佛家与道家又不同。

佛教举无尽轮转,「死」是此生的结束,也是下一生的开始,因此不须畏惧,在轮回果报里,该观照的是此生从何而来、来生如何而去。

印度的生死观,着眼于个人的解脱,大乘佛法则观照「无尽因缘」,强调「没有离开众生的解脱」,将个体解脱与众生根柢相连。也正因这无尽缘起的强调,大乘佛教更说无量世界、无量众生,行菩萨道则能在此无尽缘起中得其解脱,人死的去处,也不限于人类生存的娑婆世界及其间的生命型态,可以说,将生命的可能性做了极致的扩充。

生死大事,原是佛家的核心观照,历代高僧常有预知时至、怡然而行的记载,寻常人虽无法臻此,亦可依佛事而为,如「作七」之内,不断于灵前念佛,以助其往生极乐。

民间信仰中的生死安置

原来,中国「积善庆余」的生死观,所谈仅止于二世因果,并没有佛家无尽轮转、多生因缘的观念。而两者根柢的不同,还在佛家的果报是「自作因、自受果」,不像「积善庆余」的生死观般,是将生死全面联结于家族来看的。

但对多数中国人而言,基本无意厘清两者的差别。一方面,仍旧沿续着家族一体的生死观,一方面又接受个体轮回果报的生死观。两者并存,既能满足儒家的群体伦理,又能满足想无限再生的个人,何乐而不为!

传统的民间信仰,往往揉合了释、道、祖先崇拜、万物有灵信仰,人类学称之为「汉教」。「送死」时,有儒家的伦理连结,也常用「正一教」的法事仪轨,既念佛祝愿菩萨庇佑,相关的超自然民俗也纳在其中。虽然驳杂,却在不同向度上敬送了往者,抚慰了生者,连结了家族。

这样的民俗在台湾仍活生生的存在,大陆一些地区虽仍有,但以之为迷信而禁止的作为,却一定程度淘空了俗民的生死观。

禅家「死生一如」的生死观

佛教以学佛正因「生死事大,无常迅速」,但在诸宗中,真将「了生死」作为核心观照的,则在禅。它在整个中国生死观中,成为一个清晰夺目的存在。

在禅,真超越,就须「死生一如」。

禅以人的颠倒烦恼,正来自二元的概念分割,能打破此分割,不起分别,就现前解脱。这解脱,不须求于来世、不须求于彼岸,只在当下。而最难不起分别的,就在生死,真在此无别,也就「直了生死」。

在他家,总以生死为别而寻求超越,在禅,则「生如出岫云,死是行空月」,就死生一如。这种说法与庄子「齐生死」相同,与庄子不同的是,禅家的了脱生死不只是种哲思,它更是生命实证的修行,坐脱立亡、说走就走的禅师所在多有,就在此示现了令人欣羡的道人风光。

这一如,这当下解脱,使禅既聚焦于以死生为核心观照的宗教原点,却又因「绝待」而活于当下。谈禅的生死观,一句「步步向生,时时可死」,带有最本质的宗教性,也映现着最鲜明的人间性。

中国生死观的一元与多元

许多人总以中国文化带有强烈的一元性,但它却具有较多元的生死观,其中,有儒家「家国连结」与「积善庆余」的生死观,有佛家「因果自负」与「无尽缘起」的生死观,有道家「溶于大化」与「超越修真」的生死观,有禅「死生一如,当下解脱」的生死观。以此,也成就了各自的极致生命:儒家舍身取义的仁人志士、道家「不知说生,不知恶死」乃至「还虚合道」的真人、佛家于死生轮回中行无尽救赎的菩萨行者,禅「向死而生,坐脱立亡」的悟者。可总体而言,却都不离中国文化的人间性。

然而,虽说多元,传统中国人主要还是「家国连结」与「因果报应」的生死观。而当群体连接性弱时,「家国连结」的生死观作为终极的寄托就趋于薄弱,「因果报应」的生死观,则对事物轮转的本质缺乏深刻观照。当代许多人面对死生,也就难免仓皇颠踬。

借鉴与调整

较无坚实的生死观,是当前多数中国人的样态,而要如何调整深化,就关联到中国文化如何在人间性基础上往神圣性的适度挪移,就此,印欧日三个文化体多少有可资参照之处,牵涉到个人的选择时尤其如此。

然而,因于文化立基点的差异,调整的主力毕竟还得从自家寻。就此,从儒家的近乎独占,往释家道家禅家的位移,就是可以深切观照的文化议题。台湾也因如此,在面对死生时,就显现出不同于传统的一种安然。

这调整,既影响着文化的未来,又关乎每个人的存在,乃就是谈中国文化时无可回避且至关重要的课题,有心人合该在此有更多的观照与戮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