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千古意──契入中國文化的十六個關鍵詞 之15】林谷芳/境界──中國生命之旨歸

马远〈寒江独钓图〉:柳宗元〈江雪〉诗:「千山鸟飞绝,万境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意境孤绝,不言禅而禅尽在其中,马远以此作画,直指生命原可不待外缘而自得。(图/林谷芳提供)

时间之流中的观照

美学有位阶,人生有追求,这是普遍存在的事实,惟此位阶追求,不同文化却各有所重,且以之论列生命之高下。而在此,识得「境界」一词,就知中国生命之旨归。

境界,是指生命整体所契的状态。一般说境界高,一是指智慧高,能超越俗见;一是指器量大,能容人容物;一是指能自得,于环境中作主。

而这,都与生命的历练有关。

北宋词人蒋捷的〈虞美人〉就将此转折与观照说得透彻:

年少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正因观照人在时间轴上的历练与感悟,中国谈生命境界,总强调老年的圆熟,正所谓「过尽千帆,满目青山」。

世事中的感悟

然而,谈阅历之浅深,时间固为重要参照,关键更在你的感悟如何。

就此,民间谈境界,固常引自儒释道禅,更多则是从生活所得的智慧,如流传颇广的《菜根谭》所示:

「澹泊之士,必为浓艳者所疑;检饰之人,多为放肆者所忌。君子处此,固不可少变其操履,亦不可露其锋芒!」

「道艺一体」的境界观

同样将儒释道禅溶于生活的,是文人。文人富于情性,谈文人境界,文艺是个核心,「道艺一体」则是它在此的标举。

谈「道艺一体」,是说艺术虽能抒发郁垒,挥洒情性,乃至寄情寓物,出入古今,但如无法关联于生命之超越,亦只是逐心玩物之举。

直举生命超越,是指艺术作为在生命自体的超越上就扮演着「直接」的角色——它不仅作为一种理想世界的吸引,也关联于修行工夫的锻炼,乃至成为生命境界的勘验。

以书法而言,书风可以直示生命境界,而在运笔中,写者更可以透过笔端稳燥急缓的观照来修整身心,如此日日磨之,最终乃能臻于「道艺一体」。

总的来说,中国艺术都有着这种「做工夫」的特质。

做工夫既牵涉心性的观照,就须辨清「家」与「匠」之别。

「匠」,是能掌握技艺之人,「家」,则是能映现艺术风格者,而其内涵高低则以「境界」而定。

从技艺、风格到境界,是「工、艺、道」的进程。谈艺术境界,可以说,没有工与艺的道,就缺乏体践的根本,流于空疏;而缺乏道的工与艺,更就是「以心逐物」。

境界外,中国艺术亦喜用「意境」一词,强调心灵的不著于物,「得意忘言」「超以象外」,其极致则「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正如王维的〈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到此,无我无人,不只是「艺」的呈现,更是「道」的直陈。

天人之思

然而,虽说「道艺一体」,艺术毕竟只是生命的分身,真正的生命,在面临禅所讲的「境界现前」,如成败起落,乃至于老病死来临时,又将如何?就此,艺术的完成何只不等于生命的完成,许多艺术家面临实境时更就不堪。于是,谈生命境界,更得进一步,就儒释道三家标举的「道」及其实际锻炼而言。

「道」,在中国,概泛而言,是指宇宙生命之大道,具体而言,则是儒释道的生命践行之道。在此,三家都清晰标示了自身欲达的生命境界,而儒道二家在「天人之思」上则有其深刻的观照。

即此,儒家直举「天人合一」。《中庸》举「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以「人者天地之心也。」天与人以人之性而连接,以至诚能尽人之性,如此乃可赞天地之化育。

谈化育,就有本质性的道德色彩,所以《易经》讲「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到宋明理学,更就讲究心性修养,如张载提出「诚」,王阳明谈「致良知」。要臻于此,儒家有「道问学」与「尊德性」的不同标举,「居敬静坐」则是实际的工夫。

相对于此,道家于天人之思则有另一向度的深刻观照。《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以「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可以说,儒是「由人而天」的契入,道是「由天而人」的观照。

在道家,天并不具有人观念中的道德意义。庄子的真人是「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而如何才能「天人一也」,则须「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

对道家而言,连天地都以「气」而生,你「听之以气」,入于天人之本源,去人为之颠倒,才能冥合大道。所谓「天人一也」原是可征可信的实然境界。

相对于此,佛家并不直谈天人合一,禅举「与物无隔」,相似却也不同。但无论强不强调,「从部分契入整体」或「以部分即为整体」的观照,却是中国境界观的核心,人在其中可以有主体作为,亦为三家共同之基点。而其关键则都在超越小我。

儒家的生命境界

就此,儒家的生命扩充,是将小我连接于「家国天下」的大我。它以「仁」为全德,其极致,为荷担家国,甚且可以如文天祥绝命诗所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般,以身殉道。

能如此,历史的观照是个关键,儒家以「史识」扩充其生命境界,以此而超越小我。

而既谈人我,就强调中庸,为人成事「发而皆中节」,个人修养上,更直举「孔颜乐处」。

「孔颜乐处」指的是「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立于耕读而胸怀天下。

谈儒家的「家国天下」,固须谈孔孟;谈个人修养,则须谈「孔颜」。其基点,都在体得天心。所以张载有传世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士君子以此圣贤之境为标的,读书做人,致用天下。

道家的生命境界

道家的道法自然,生命境界则在冥合大化,要如此,就须尽去人为虚矫,回归本真。

在此,老子要人「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终至于「上善若水,水善万利而不争」之境,而这无为不争,则体现在「慈、俭、不敢为天下先」、「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的修养,其极致,生命就如婴儿,所谓「恒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而要「致虚守静、守柔不争」,其具体工夫则在「致虚极,守静笃」「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庄子则更进一步彰显与大化合一「齐万物,一死生」的逍遥游境界,他举「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实际工夫则由「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的「坐忘」而得,并说明了转化的七个进程: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彻、见独、无古今、不死不生。由此最终得以入于「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之境。

「坐忘」,是直体「无为」的工夫,在此之外,他又更「具体」地说「心斋」:「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如此而「游乎天地之一气」。

他还描述以此而成的真人形象:「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到此,道家的生命境界,就不只是一种哲思,还是身心一体的转变,是将人的身心实然地与宇宙相接。后世全真教更开展出「炼精化气、炼气还神、炼神还虚、还虚合道」的实证工夫,将生命超越作「鬼仙、人仙、地仙、神仙、天仙」等不同层次的明晰论列,以作为修行者的参照。

然而,对这整体、实然的生命实证,多数人既无法有其真实的契入,真人又难遇,谈道家的生命境界乃就以哲思修养与艺术寄情体现。

佛家的生命境界

在佛家的生命观及宇宙观中,有无量无边世界、无量无边众生,存在多重的生命与宇宙,而最终运行宇宙的是「法尔本然」的「法」。「法」,缘起性空,人因不能契于此,故颠倒轮回。

以此,佛家生命的扩充与提升,正体现在能否契于此「缘起性空」上。体得诸法性空,生命就能不执;体得无尽缘起,就能领略到其实无有离开众生而得的解脱,由此而生起「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之菩萨心。

佛教对生命实存的层次有「十法界」之说:佛界、菩萨界、缘觉界、声闻界、天界、人界、阿修罗界、畜牲界、饿鬼界和地狱界,合称「四圣六凡」,对每界的存在样态亦皆有清晰说明。而菩萨行者的生命境界,就看他是否「悲智双运」,亦即在「无我」与「慈悲」上能如何体现。

实际工夫上,大乘佛法皆以「戒定慧」此「三学」而立,定是禅定,慧是在禅定上起观而修。

佛家的契于「法尔本然」与道家的冥合大化相同,同样在去掉自我的局限,道家一般较着重自身的超越,后世仙道更就如此,大乘佛教则强调与众生的连结。

禅家的生命境界

谈佛家的生命境界,常聚焦于如「高僧传」所述之僧众,真要谈通于僧俗并及于诸相之生命境界,则多聚焦于禅家。

所以如此,正因禅以打破任何二元而入于当下,不仅天人之思须放掉,佛菩萨也不能留在心头。在禅,所谓生命境界的扩充与提升,就在看你能否涤荡诸法,直下而为,契于法性,与物无隔。能到此,则「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

既打破圣凡,乃能活泼应对诸事,「随缘作主,立处皆真」,生命形象也就更为突出,沁入的文化面相亦更加广垠,不只艺术受禅影响「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自身的公案行仪「言语道断,跳脱凡情」,谈放下就「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生活功用就「运水搬柴,无非大道」。

相对于教下诸宗,禅则不言次第,只强调悟与迷,「悟道」是亲证全然直观的世界,生命由此得以彻底翻转,一路行去,有日乃得以「证道」。正如此,谈禅家之生命境界,也就直指悟者的生命境界。

而要能如此,就须「做工夫」;诸宗中,禅特别强调「做工夫」,宋之后禅家的核心锻炼主要是「看话」与「默照」,此外,「公案参究」也占有重要地位。

四种生命之道的践行

谈生命境界的扩充与提升,儒家是将个人的小我接于「家国天下」的大我;道家是从有为的小我契入无为的大化;佛家是从执着的小我融入众生的大我;禅家则是将二元的小我彻底抖落,直证无人无我的一如。

这样不同的生命境界超越,关键都在放下「小我」。执于小我,心中就有郁垒;接于大我,胸中就有丘壑。这丘壑,有人在家国,有人接众生。入于无我,有人溶于大化,有人以无执而应于万物。

正如此,在儒,就有士君子;在道,就有逍遥之真人;在佛,就有菩萨行者;在禅,就有一如的禅家。在中国,如果不能就此四者显其丘壑与风光,则再好再雅的事,也只是玩物丧志。

这四种生命境界中,士君子与菩萨行者带有浓厚的社会意涵,真人则带有强烈的山林倾向,禅家以凡圣一如,就有不为世俗所拘的风光。正如此,道与禅的生命境界,更常成为中国艺术表现之所依。

境界之转

生命境界既由阅历与锻炼而得,就有其间的转折。对此层次之转,诸家原有实然之论列,而常被引用以谈诸事之转的,则有青原惟信传世的这段禅语:

「老僧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即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现前生命之旨归

在中国,生命境界直指现前生命的扩展与提升,有此观照,则日常功用亦可为道,无此,则虽技艺精湛,咏物唯美,学文夸世,亦只情性之自溺、惯性之追逐。以此,于艺,固须「道艺一体」,于事,则须「道器合一」。

正因有境界的标举,生命才有了旨归,在中国,谈看人论事,说己身安顿,无论就生活、就艺术、就学问、就修行,境界,既是不移的基点,也是终极的依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