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千古意——契入中國文化的十六個關鍵詞 之12】林谷芳/詩——詩性的民族

宋‧梁楷〈李白行吟图〉:诗,是意象性的语言,心灵正好在此直抒。以意象直观,汉字为诗可说是自然之事,故历代诗词沛然大观,要有血有肉地谈中国文化,诗的领略绝不能少。梁楷此图写诗仙李白,就以最简约的笔触,直应诗的意象与诗人的才性。(图/林谷芳提供)

汉字的诗性

诗,是意象性的语言,是高度凝炼的文学形式,心灵正好在此直抒,它普遍存在于各文化。但谈中国文化,仍须特别谈诗,一定程度,我们甚且可以说「中国人是诗性的民族」。

这说,从现象看,是中国历史积累了大量诗歌,仅《全唐诗》就收录唐诗四万八千九百多首,诗人二千二百多人,更别说整个历史长河。

会如此,根柢地,与汉字的特质有关。

汉字是表意、单音节文字,适合排比;字型上,它的图像性远比拼音文字强,富于意象,原适合诗的表达。

另外,汉语,书写上有个特色,是词性的不固定。绿,是形容词,但「春风已绿江南岸」,绿就变成了动词,这种词性特质与意象性合在一起,就好作诗。

诗者,吟咏情性也!宋.严羽的《沧浪诗话》谈江西诗派,说道:「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就因泥于文字,会以文害义;溺于才学,就虚矫我慢;以议论为诗,尤为不可,只能以情显理。

汉字「文与言」的分流使文字的诗性更浓。在白话文兴起前,汉字的「文」一向富于精炼性,虽不押韵,其实已近于诗。

正如此,文人为诗可说自然而成,诗赋在唐宋还成为科举的重要科目。不仅吟咏情性时为诗,连哲思也常以诗情抒发。

这「诗」,狭义的包含「古诗」、「乐府」、「近体诗」、「词」,以及元曲中近于诗词的「小令」;广义则及于「诗经」与「楚辞」。在许多人,则就指「唐诗宋词」。

诗词与其他韵文的不同,与它在节奏(词组带来的抑扬顿挫)韵律(平仄押韵)结构(字数、句数、对仗)等的讲究有关,这些被统称为「格律」,它使诗词的意象性更强,凝炼性更足,也更宜于记诵,以此而成为历史记忆,成为民族心灵的投射。

诗的生命寄寓(一):人生感怀与历史喟叹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直举「不学诗,无以立」。这些作用「文」也都有,但诗凝炼性强,往往更能「入心」。

入心,文字美感外,核心的,还因深刻对应了生命中的诸种情怀。中国诗予人最直接的印象就是感怀、遣怀诗特多:

北风吹白云,万里渡河汾;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苏颋〈汾上惊秋〉)

这样的人生喟叹,虽是生命走过一段岁月的必然,却更有着中国生命在「史的观照」下,面对「时空无垠,人世有限」的感慨。

正如此,咏古怀古诗多又是中国诗的另一特征。在此,以自己拟于古人,用前人映照自己,藉题咏怀,今古同叹: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骆宾王.易水送别)

而因身处极境,生命乃多所触发,离情、边塞、闺怨就成为诗的主题。

唐绝句压卷作就多离别诗,如: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凉州词)

离别诗多,因安土重迁,一有离别,自然伤感。而中国幅员广大,在遭贬文人及征人身上,生离往往即同死别,边塞诗以其处境之极致,乃多夺目之作。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高适·塞上听吹笛)

闺怨诗则写女性际遇的清冷寂寥。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王昌龄.长信秋词)

当然,面对生命之起落,诗人也可以有超越于此的放怀与豁达: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定风波)

诗的生命寄寓(二):放情山水与田园自适

人生感怀外,中国诗的另一块面,是放情山水与田园自适。

歌咏自然,在中国,因道家的自然哲思、历史的隐逸文化,以及「外儒内道」的生命吞吐,而有其特质。此类作品从魏晋的游仙诗、山水诗开始,其间有陶渊明之为田园诗人的典型,到唐而大成: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

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韦应物.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

诗哲一味

诗人常因纵浪大化而感受人世须臾,亦因人世浮沉而更思溶于大化,既以彼观此,以此思彼,乃具哲思,如杨慎的〈临江仙〉,孤篇就凝聚了中国人对历史的观照与感叹,乃至于回归后乐于田园的当下。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而将此置于更大时空,哲思愈浓者,还有张若虚「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中「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千古一问。

这样的诗人哲思,是人间性文明的一种特质,虽云哲思,更乃诗中有情,正「诗哲一味」。

「诗哲一味」是中国哲学的一个特色,不徒托概念的厘清、系统的建构,而诉诸直观感悟,所抒自然带有诗性。如《老子》行文并无一定格律,却有诗的精炼与排比,正可韵读。而理学家虽建构完整之哲思系统,既少兴味之名句,与人的关系就浅。

道人之诗

说「诗哲一味」,哲人常义理深而兴味少,诗人常多人间而少超越。以此,更须谈道人之诗。

道人为诗,因诗是「直观」的领略,「道」的直证以诗说出,就较不失真。所写,不再只是哲人之思、诗人寄情,是道人生命的锻炼,是对道的「实然」直证。

禅就常以诗提撕学人,说「无心体道」是「始从芳草去,又逐落花回」;「剑刃上事」,是:「路逢剑客须呈剑,不是诗人莫献诗」。禅诗中,最不共的是写「开悟」与「示寂」的禅境诗,它是禅家直证而得的「现量」之境,雪岩祖钦的「开悟」是「藕丝窍里轻弹指,推出须弥第一峰。」元军刀剑临颈,无学祖元的「示寂」是「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面对此种气概,元军只能废然而退。

禅境诗非道人不能为,诗有禅味则不择道俗,王维辋川诸作,就句句「诗禅」。如〈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禅诗外,道诗亦有况味,如吕洞宾所写:

独上高楼望八都,墨云散尽月轮孤;

茫茫宇宙人无数,几个男儿是丈夫?

正以宇宙为怀抱,方有此气概。

无月不成诗

诗人常以情喻景,以景写情,在主观心绪与客观景物间来回,其中,咏月诗正一大亮点,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道人之诗亦处处是月:「石床孤夜坐,圆月上寒山。」「身似寒空挂明月,唯余清影落江湖。」顺手拈来,就风华满篇。

中国人喜以月抒怀,因九州同月,正可千里无隔;月照古今,更起时空轮转之思。其间,可以有感怀,可以有谛观。从个人际遇到历史观照,从田园生活到纵浪大化,乃至于以月喻道体,由世情而超越,凡此总总,尽可有月。所以《全唐诗》中与月有关的诗就超过五千首,从此入,正可与中国情怀深深相扣。

诗与乐

就因诗能聚焦情性,所以章回小说每一章回就以诗起,戏曲中也以「定场诗」直接表述人物的情性与遭遇。中国画多题诗,它与画「互文而足」,苏轼推崇王维,就誉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诗与乐的关系又更早。汉字富音乐性,「诗乐一家」乃自然之事,所以「诗三百,可以歌」。但其后文字的凝炼却一定程度导致两者的分家。从汉至唐,除乐府诗外,其他诗体都更往文字的独立呈现走,音乐部分就保留在平仄、节奏及押韵上。

到了唐诗,文学性明显就凌越了音乐性,文字与音乐的结合在宋后才又成为主流。

宋词基本是以音乐为形式框架的,所以叫「填词」,诗的字句数一定,固好一气而下,音乐表达则需长短互见的张力变化,以此,就产生了长短句。

安史乱后,大量乐工流落民间,唱诗维生,长短句最初可能就以诗句中的部分叠句而成,后来形成了以音乐为本的体裁,最终成为宋韵文体的主流。

这是诗与乐结合的两面性,词情加上声情的铺衍可有更动人的能量,但长短句的一唱三叹、顿挫转折,往往也削弱了文字本身的意象性。

到元曲,歌的意味就常大于诗的意味,通俗生动,但文字的凝炼性、意象性也就不如前了。

格律与风格

不同的诗体,其美感,除字词本身的运用外,也与格律有关。五绝字少,最强调意象;七绝则气畅铿锵。律诗比绝句多出的四句正是对仗所在,这对仗有意有音,形成一种加成的呼应,最能彰显汉字单音节、词性、声调的特色,但排比既多,意象直抒就不如绝句。

写绝句,重要的是才性。过去七绝举「王昌龄、李白」,五绝举「王维、李白」,李白两者得兼,与他的天分就直接相关。

相对的,律诗在形式上既更为讲究,后天工夫乃更重要,李白笑杜甫:「借问因何太瘦生,只为从来作诗苦。」但律诗则公认以杜甫为最。

以诗词相比,长短句的词,其情宛转,较诸七绝之直畅、七律之铿锵就成对比,最可看出「诗以气胜,词以情长」。

这艺术的形式与时代的气象互为表里。苏辛词虽称豪放,但比诸唐王昌龄、高适之作,转折亦多。谈闺情、宫怨、离人,宋词喟叹常非诗所能比,可也往往格局变小,葛藤增多。

宋词之下,元曲乃至于明清戏曲,其唱工既委婉幽微,情浓,人就难免溺于其中。

唐诗、宋词、元曲

谈诗词,后人常就聚焦于唐诗宋词。

唐是诗的黄金时代,诸体兼备,诗风亦广被诸元,名家辈出。

唐诗一般分「初盛中晚」四期,也相应于唐国势的起落转折。各有代表性的诗人,如:初唐之陈子昂,中唐之白居易、元稹、韦应物,晚唐之杜牧、李商隐。

「盛唐」是唐诗的成熟时代。山水田园诗有王维、孟浩然;边塞诗有岑参、高适、王昌龄、王之涣。此时更出现了后世尊为「诗仙」的李白及「诗圣」的杜甫,与诗禅的王维三人,就以诗高度映现了儒道释三家所举的情性与境界。

宋的文学成就,首推「宋词」。

宋词虽有南北宋词风的较大不同,如何分期则因人而异,大体而言,柳永、苏轼、周邦彦、辛弃疾、姜夔是带领词风转变的关键人物。苏轼更使应歌之词转为独立的抒情诗体,结合词家之「缘情」与诗人之「言志」,使词由「歌者之词」变为「士大夫之词」。

词的不好分期,跟「词与词人生命」间的特殊关系有关。相较于诗,词更多在美感寄情,少对应时代大局,如欧阳修论史严辨夷夏,却是婉约派的代表人物,可以说,就以词平衡了他现实生命中的礼教刚直。

唐诗宋词外,元「散曲」中,题裁近于诗词的「小令」亦可观,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就被誉为「秋思之祖」: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现代诗

从隋唐到明中叶,文学发展趋势其重心一路从士族文人到庶族文人再到市井文人,至元散曲,许多作品已趋向日常用语,而到民国,更有白话诗的产生。

白话诗因白话文运动而生,所以要求脱出格律,已难归入传统韵文的范畴,也让它与散文间的边际糢糊。

为免于此,现代诗常以独特的用字与断句,来加强作品的意象性,加大与散文间的区隔,但如此,也就拉大了与欣赏者的距离。如何能不晦涩而有诗韵,正是诗人才情的考验。

而民国之后的主要文体既在白话文,现代诗属小众,能成为共同记忆者也就更少。

诗的时代性与永恒性

历代的诗,都有自己的形式与体材,也一定与时代气象互为表里,但根柢地说,诗是吟咏情性之事,是从个人自身的「兴、观、群、怨」出发,写诗读诗,可以直接就是个人与诗的交涉,正如此,一提起某些观照、某些喟叹,多数人现在吟咏的仍是古诗。

传统诗能继续作用于当代,一来是文体应于中国人意象直观的生命特质,二来是抒写内容也映现着中国人在人生、历史、宇宙上的特有观照。可以说,从诗,最容易与中国人的心灵共鸣,要有血有肉地谈中国文化,诗的领略绝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