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千古意──契入中國文化的16個關鍵詞之14】林谷芳/氣韻──虛實相生的線性美學

张大千〈巫峡帆影〉(私人藏):透过民族艺术可以深入一个民族的深层心灵,谈中国文化,一定程度得聚焦于中国艺术,其间,气韵的领略就是个关键。相关作品,有以气胜者,有以韵长者,泼墨山水,则一定程度有两者之得兼。(图/林谷芳提供)

艺术的有机性

说阴阳相生的观念渗透于中国文化之诸相,最具体有机的是对生命的身心诠释,另一,则是作为生命有机化身的艺术。

艺术,是生命的一种聚焦,透过艺术常能看到当事者生命最核心的部分。而能如此,则缘于它的有机性。

有机性,是指事物之全体大于部分之相加。就此,生命是最有机的,每个人身上所拥有的物质元素相差不多,但有机地合而为人,却让每个人都成为宇宙的唯一。

艺术是次于生命的有机体。一首曲子用的音可能很少,节奏变化也不大,照样能深刻动人;中国水墨,就黑白两色,却可以具现情性。正因这有机性,艺术乃可以成为生命的「分身」。

有机是整体大于部分之相加,以此,艺术欣赏根柢上只能直就整体领略。所以说:「美,是形象的直觉。」当然,对部分作更深入的了解,许多时候可以加强你在整体上的领略,但有时,细部的深入也会让你「见树不见林」。

正因是生命的聚焦,只能全体领受的特质,透过艺术来了解生命,就有它的殊胜处。它不会落于「无机」式的机械了解,不致错以部分为全体,对单一生命如此,对群体心灵亦然。

民族艺术是民族心灵的外在投射,透过民族艺术正可以深入一个民族的深层心灵,谈中国文化,一定程度乃得聚焦于中国艺术。

气与韵:流动中的相生

谈艺术,许多人常就着眼于题材与风格,但要深入,就须对其表现手法有所掌握,如此,你才能更深入画中的肌理铺排、音乐的张力变化。而就此,谈中国艺术,即不得不谈「气韵」。

「气」,是指整体流动的势能与样态。「韵」,则指在流动中以虚实相生而留有余味。

谈「气」,是因当事者「诚于中」而思「形于外」时,必须有一定形式的外显,才能成为被辨识乃至于打动人心的「存在」。这外显的形式,在西方古典艺术,因于彰显上帝之存在及探寻美的普遍性,乃特别着重结构之铺衍;而中国,则站在生命美学的基点,映现艺术家的情性流淌及境界对应,因此强调应缘而发的流动。

强调流动,与中国的「气论」有关。「气」,在大,是天地之所生,在小,是生命之所依,艺术既是生命的分身,对中国艺术影响最大的又是道家,谈「气」,乃自然之事。

气的流动,须有阴阳,阴极而阳生,阳极则阴生,这样的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就产生了「韵」。「韵」是阴阳之间、虚实之间、有无之间的「有余味处」。正如弹出一个乐音,主音之后的余音会渐渐隐去,这由实而虚、由有入无,就带着听者的情思往远处去、往内心走;而这余音的远去,乃至于迄于「无」,却也就是下个音的「生之始」。中国音乐就以这样的阴阳、虚实、有无的相生,创造了留有余味的空间。

不只音乐,气韵在水墨这「流动」的艺术也特别明显,即便一点一画,入于宣纸,即有「墨韵」。中国第一个绘画理论家南北朝的谢赫谈画,提出「六法」之说,「气韵生动」就居「六法」之首。

气之所发

谈气,彰显的是心有所感,应缘而发,根柢牵涉的,是艺术家的生命状态。

这生命状态决定了你应的是何种缘,发的是何种情,正如水之由上流下,「势能」决定「动能」,没有内在的生命势能,「气」就缺乏流动的能量,艺术就只能成为呓语式的呻吟。中国这要求「文如其人」的美学系统,更在此观照。所以文与可画竹,是「胸有成竹,一挥而就」,苏轼成文,是「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

而人人情性各异,境界有别,气之所抒,自然可文、可武、可刚、可柔,可饱满而不得不发,可亲切而顺手拈来。

当然,气之所发,能否就是生命所感的分身映现,更就牵涉艺术手法的掌握,否则,空有满腹情思,却难以开口下笔。

这开口下笔,是以文字铺就辞章,以笔墨写成画作,藉音符谱成曲调,将内在情思铺衍成外在流动的起承转合,以此成就出深刻对应生命诸相的艺术样貌。

行韵与留白

然而,在作品的耐人寻思、别有意味上,到此也常有不足,真要「到味」,还须谈「行韵」。

韵,最初指的是「余音」,所谓「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宛转,声外之音,其是之谓矣」,到后来,则绘画主笔之外的墨晕、艺术的有其余味,都叫「韵」。可以说,谈中国艺术,从质素到整体都不能不谈「韵」。

说质素,中国画谈笔墨,笔是骨干,墨是余晕。没墨韵,笔就干涩,就不好兴笔外之思。

在音乐,「音」是主音,「韵」是余韵,这在点状音的弹弦乐最为明显,点状的主音后是「余音的荡漾」,对此「余音的处理」,就叫「行韵」。行韵,赋予了一音更多的色彩与变化。因重视韵,弹弦乐乃成为中国音乐的「首乐」。

比诸旋律骨干的实,「行韵」是音乐「虚」的部分,有此,就有更丰富的「虚实相生」。琴曲《平沙落雁》、琵琶曲《思春》都以此而一唱三叹。

除了音与韵的虚实相生外,相生也出现在有声与无声间。「留白」是中国艺术重要的表现手法及组成部分,韵由有到无,会出现「留白」,它们既是舒缓休歇,是前句之终结,更是后句生起之酝酿,往往能起「此时无声胜有声」之效。琴曲《忆故人》的引子就如此。

同样,绘画的虚实,原藏在一笔之间,之后的笔墨铺衍,乃至于整张画的「经营位置」,也借由虚实来完成,这里有线条转折的张力变化、有笔触本身的墨韵流淌,而与音乐相同的,大量「留白」也成为中国画的一大特色,文人画率皆如此,「马一角」、「夏半边」更以此而显。

线性开展的世界

这样从内在势能而发,外显为从质素到整体的气韵流动,使中国艺术充满了线性开展的特质。

这线性开展,曲调进行就要如书法运笔般,有其顿挫转折,而「气口」,则是让线条更抑扬顿挫的另一关键。「气口」是将一个乐句断成长短不一的「乐读」唱出,不同长短「乐读」间的松紧相应,又形成了另一层次的虚实相生,《牡丹亭》〈游园〉中〈皂罗袍〉名段,正以此而更扣人心弦。

谈线性,书法本身就是典型的线性艺术,除了字的线条外,「行气」更是写者必要有的观照。绘画上,即便大块的泼墨,一样有着流动的本质。

而中国书画的横幅、卷轴,更就不是一眼可以望尽的,观者须「游目而赏」。「游目」,正是一种线性的欣赏方式。

和谐与相生

中国人喜谈阴阳,本质就在观照流动,谈流动,就有其时间性的本质。可以说,中国的线性开展,较诸西方的系统结构,一个比较是「时间性」的美学,一个比较是「空间性」的美学。

以音乐为例,「和谐」是西方音乐最核心的概念,由此发展出和声、对位等手法,重视音与音间纵向的结合;「相生」则是中国音乐的核心概念,所以重视行韵、留白及曲调的开展,强调音与音间横向的流动。正如此,同为弦乐器组成,西方弦乐重奏要求彼此音色与落点的完全和谐,中国「弦索乐」却讲究「错落有致」,要求音色错落、音点错落,以得虚实相生之妙。

有相生,艺术就有余味,作品就有赖欣赏者参,有赖艺术家不将事说死。

流派

不将事说死,形式上就必须留下空间。这样的留有空间,正有利于流派的产生。

流派指的是,在同一主题或同一媒材上出现的不同艺术传承。一个流派须具备自己的艺术风格,有一定的传承者,且能历经世代的考验。

以中国音乐而言,不同流派的出现,有缘于对同一母体曲调的不同诠释者,如琴与琵琶。同一首琵琶曲,浦东派叫《夕阳箫鼓》、平湖派叫《浔阳琵琶》、汪派叫《浔阳月夜》,曲名有别,曲意有别,正是美学主体诠释下的结果。

流派中,更有因地理分殊而导致者,河南筝、山东筝、浙江筝、潮州筝、客家筝,应对的就是不同地理、不同族群的艺术呈现。

「流派比较」是了解中国音乐的重要手段。在西方,愈是经典、愈一字不换;在中国,经典名曲就像禅的「公案」般,充满着各家对它的不同解读。

音乐流派的记载,最早出现在隋唐之际,赵耶利谈当时的琴派是:「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有国士之风;蜀声躁急,若激浪奔雷,亦一时之俊。」这样传神的拈提到近代依然适用。

音乐外,戏曲、曲艺亦有重要流派,京剧的梅、尚、程、荀,更是戏迷所熟稔者。

同样的,书画自来就有不同流派,因于发展的历史厚度,其所举乃皆映照着一定深刻的人文世界。

就此,五代宋初的花鸟画即有黄筌和徐熙的「黄家富贵、徐熙野逸」之分。宋代北方山水画派有关仝、李成、范宽,南方山水画派有董源、巨然等大家。明代画派林立,中叶后,吴门画派兴起,主宰画坛,更强调画中的文学意味,其中沈周、文征明、唐寅、仇英,画史上被称「明四家」。清代乾隆年间的「杨州画派」,则有「扬州八怪」,对后世中国画的改变产生了一定影响。

气胜与韵长

谈中国艺术,必谈气韵,而在此,有以气胜者,有以韵长者。

强调气胜者,常在一笔一音即直现内在能量,如琵琶曲《十面埋伏》一出手就须有三军列前、山雨欲来之势;也有强调流动的开阖畅然者,如狂草、泼墨。而着眼韵长者,则以笔之墨晕、音之行韵令人致远,文人画与琴乐就常在此见长。

乐器中,琵琶以气胜,古琴以韵长。书法中,狂草以气胜,行书以韵长。

绘画上,北方之巨碑山水以气势见长,南渡后山水则富于韵致。历史气象亦具现于此,唐诗就以气胜,宋词则以韵长。

对气胜与韵长的不同侧重,苏东坡任职翰林院时与幕僚的一段对答有传神的描述。依《吹剑续录》记载:

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载体与风格

谈艺术得谈风格,而风格之不同,有缘于艺术形式者,如中国戏曲之合「歌舞剧」于一体,与聚焦于声乐表达的西方歌剧,就有根本分野;有缘于艺术手法者,如中国歌乐强调字正腔圆,咬字行腔成为它的特色,用西方声乐的唱法来唱,也就格格不入。

而在形式与手法外,常被大家忽略的,载体,其实也影响着风格。

以音乐而言,西方音乐基本不用弹性音,乐器的结构亦然,用来演奏气韵表现的中国音乐就力有未逮。在中国,不能行韵的乐器基本无法成为重要的乐器。

载体的不同也出现在绘画上,油画硬笔硬纸,最好产生结构性、堆叠性的量感,水墨软笔软纸就好气韵生动的表现。

功力的琢磨

谈艺术,近世总以风格之立为先,但若有风格无功力,艺术仍无法具备动人的能量。

功力,是指艺术家从「诚于中」到「形于外」的表达能否到位。中国艺术过往特别强调功力的锤炼,它是书画的笔力,是音乐的内劲,是为文的遣词用句。有此,举手投足,才能尽成文章。

以功力的锤炼直抒生命的情性,是中国艺术极具特质之所在。文人画强调所写乃「胸中之气」,「笔中情性」有时乃较外境之铺衍更被重视。以此,取倪云林画之一角,亦可见其萧疏澹泊之襟怀。

而要臻此,就须日日行之的工夫锤炼,最终,乃使一音一笔皆显丘壑。

直入有情人间

会强调一笔一音皆显丘壑,正以艺术是心灵情思的总体外现,而此情思、此外现,在中国这人间性的文明,直举的就是「有情人间」。

以音乐而言,中国话是声调性的语言,富于线性特质,音乐的抑扬顿挫常就是将语言张力作更延展、更深刻的表现,它与语言的关系既如此密切,就利于述说人间性意味的情感。

这样的抑扬顿挫乃至于慨叹沉吟,也一样出现于笔墨线条中。

手法如此,正应于内容。中国艺术的主题,虽说一为人世,一为自然,但此自然,却就是人世的理想寄寓,并非超越的彼岸、抽象的理型,所述都乃有情之人间。以此,要了解中国,要不止于概念,要不只在浮面生活打转,要不惑于冠冕堂皇的文化论述,中国艺术就是一个能予人深刻共鸣的切入,它能让你更直入实然的有情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