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千古意——契入中國文化的16個關鍵詞 之10】林谷芳/胡漢新血的注入

明╱胡乐俑:唐三彩常见胡文化之沁染,从胡乐俑的「马上琵琶」到后世在「昭君和番」上的琵琶想像,正可以看出胡汉文化在性格上的不同,以此,若无胡文化的注入,汉族这农耕民族能否有其一定的昂扬心性,正是个疑问。(图/林谷芳提供)

族群的碰撞与融合

许多人以中国自来就是汉家天下,是汉人以其优异于蛮夷的文化所建立起来的「上国衣冠」。然而,只有在绝对封闭的环境中才可能有「单一民族的发展」,而这封闭性,也必使该民族很快到达它发展的极限。就以日本这「基本」属单一民族的文化体而言,若无大量吸收唐宋文化,近代更得力于西方文明,怕不依然是位处大洋中的前文明聚落。

但在此,中国则较为特殊。中国所处地理区相对封闭,中国文明则是在这相对封闭的地理区所产生的原生性大文明,正如此,它的发展具备一定的独立性,长期下来,甚且就沉淀出与其他大文明不同的基底特质。也因这地理的相对封闭,它乃长期独领风骚。

正因长期位居「上国衣冠」,与四方民族又常有紧张关系,宋之后更「严夷夏之辨」,谈中国文化者乃较少关注族群间的文化往来,若有,也多聚焦中国对近邻的文化输出,少观照其他文化对中国的影响。但其实,去掉这些,中国也就不是当今的风貌。其间的碰撞融合,远比多数人想像的更为重要与频繁。

明╱胡乐俑:唐三彩常见胡文化之沁染,从胡乐俑的「马上琵琶」到后世在「昭君和番」上的琵琶想像,正可以看出胡汉文化在性格上的不同,以此,若无胡文化的注入,汉族这农耕民族能否有其一定的昂扬心性,正是个疑问。(图/林谷芳提供)

「国族天下」中的异质因子

先民时代,许多部族就以自己位居世界中央,不同族群间更常存在着紧张关系,甚至为领地、生存,而相互攻伐。

这样的攻伐在传说中的黄帝时代已经发生,它是农业文明自身的多元互动,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大规模部族战争是黄帝与炎帝的「阪泉之战」以及与蚩尤的「涿鹿之战」,黄帝由此奠定了他共主的地位。

《史记.五帝本纪》说黄帝「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指黄帝在打败炎帝和蚩尤后,巡阅四方,「合符釜山」。此「合符」,被认为不仅是统一符信,确立结盟,更从诸部族图腾身上各取一部分元素:蛇身、猪头、鹿角、牛耳、羊须、鹰爪、鱼鳞,创造了新图腾——龙。

「北逐荤粥」,则说明了不同「民族」间在当时也已有了战争。

「合符釜山」,开启了部族融合之路,不同氏族既可合为一族,往后在「家国天下」观念的支撑下,相同模式自然可以继续复制。后世,这种模式更及于与四邻非农业民族的融合。

就以维系「家国天下」的重要纽带——宗族来说,中国人强调百川同源,说大家都是「炎黄子孙」,所以「家国天下」一体。但其实,中国姓氏有些原本就是外来的,即便汉人的固有姓氏,同一姓中,也可以有不同的民族来源。

这种一姓多元,主要来自赐姓与改姓。赐姓多因政治有功而受封,拓跋氏,唐朝皇帝便赐予李姓。改姓则多因避祸,司马迁下狱后,同族纷纷改姓,有改马姓冯者,有改司姓同者。

汉族内部的改姓外,异族因融入而改姓更为大宗。北魏孝文帝改制时,大量的鲜卑族改为汉姓,国姓拓跋也改用元姓;宋时的契丹国姓耶律氏、金代国姓完颜氏,汉化过程中也相继改为苏、颜、符、汪、王等姓氏;满清爱新觉罗、叶赫那拉氏、钮祜禄氏也有很多改姓金、伊、洪、德、舒的。

讲求宗亲血缘的姓氏都有如此的异质因子,其他就可想而知。

前期的胡汉碰撞

谈民族往来,考古证据可溯得更早。红山文化的胡人雕像,让人推论五千多年以前,以辽西为代表的中国与西方已有往来。西元前15世纪,中国商人就已出入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购买和阗玉石,同时出售海贝等沿海特产。

商代帝王武丁配偶(妇好)坟茔中有产自新疆的软玉;陶鬲、丝织品在商周时传去西方。青铜剑则在西元前一千纪传入;安阳车马坑证据也说明马车技术来自欧亚草原西部。到战国,中原地区已经存在了相当规模的对外经济交流。

周代已有「东夷、南蛮、西戎、北狄」之称,周宣王「北伐西戎,东征淮夷,南讨荆蛮」,用兵过勤而导致周室衰微,西周之灭就因于犬戎。

也因胡汉关系紧张,孔子肯定管仲,说「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春秋时,齐、晋、秦、楚都已辖有许多少数民族。战国的赵武灵王更就以胡服骑射壮大军事力量。

与匈奴的关系成为汉代最重要的国防问题。为求攻伐胜利,武帝派张骞通西域。为求和平,更有和亲政策。

大量的胡文化进入中国,主要在南北朝。此时胡人的汉化尽管是更显性的现象,但「胡化」也相对存在。

后世总将重心放在承袭正朔且文化鼎盛的南朝,但北朝石雕佛像的艺术性睥睨历代,敦煌、云冈、龙门、麦积山四大石窟的开凿营造,都与北朝密切相关。北方的胡汉交揉更为隋唐的开阔气象做了重要的铺垫。

隋唐的胡汉竞秀

隋唐是胡文化堂而皇之进入中国的时期,出身关陇集团的唐室「女系母统杂有胡族血胤,是所共知」(陈寅恪),唐太宗曾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唐近三百年,共用了二十三名胡人为宰相,为官者更远大于此数。

唐的胡汉交融,最直接映现在国都长安。长安是当时世界最大的城市,更有以商业区东市与西市为中心的胡人区,胡汉交流密切为历史之最。

城市生活如此,宫廷艺术亦然。

唐代是中国乐舞最发达的时代,代表性的「燕乐」,合歌舞乐于一体,为迎宾娱乐而设,场面浩大,形式繁茂,胡汉同台。太宗时设有「十部伎」,就有八部为胡乐。唐代最著名的「霓裳羽衣曲」有一说就来自婆罗门。

唐代有历朝最大的乐官制度,玄宗时立有教坊与梨园,皇帝亲为梨园教席,乐官多达数万人,精者尽在燕乐,音律不精者才降级入奏「礼乐」。

唐在音乐文化上融合的景象,正是当时整体文化样貌的具体投射。

敦煌遗产

然而,西域与大唐密切的经济文化关联,后世很长一段岁月却被忽视。

因忽视导致遗忘,典型例子在敦煌。二十世纪初,因英国考古学家斯坦因、法国东方学家伯希和的「文物掠夺」,才让世人重新认识到它的存在。

敦煌是西行入大漠的最后一站,也是东来中土的第一站,在此商贾、旅人、求法者将自己命运寄诸佛菩萨,成就了璀璨世界的洞窟艺术,其中一些作品固臻历史巅峰,总体更反映了不同时代的佛教信仰与胡汉交流。

丝绸之路的往来是全面的。中国由此输出丝绸、瓷器、金银器等豪华制品,许多人认为造纸与印刷术、井渠技术及穿井法也由此西传;输入部分则更为丰富多元,这里有珠宝,有葡萄、苜蓿、石榴、胡豆、芝麻、胡瓜、大蒜、核桃、香菜、胡椒、胡萝卜、菠菜、棉花、西瓜等农作物,艺术更是其中的亮点。当然,最重要的,是佛教的传入。伊斯兰教、景教也在此时进入中国。

而通婚,更直接让中国的人种基因产生变化。

唐代是胡汉和平往来的巅峰,某种意义上,也是历史上唯一的一次,它与唐代的繁荣开阔,互为因果,开启了中国公认的盛世。但对唐代,后世的了解也常片面。

宋的夷夏之辨

所以如此,宋是关键。

宋是汉本土文化复兴的时代,举凡周之后传来的东西尽在摈斥之列。隋代,有些胡乐器已参与礼乐,唐太宗以「梁陈尽吴、楚之声,周、齐皆胡虏之音」,命张文收等人「为之折衷」,作《大唐雅乐》。

宋则只强调复古,尽去雅乐中的胡乐器。朱熹就以「唐源流于夷狄」。欧阳修与宋祁编修的《新唐书》,去掉了《旧唐书》千余笔的佛教资料,找不到「玄奘」与「一行」的记载。玄奘是西行求法的「历史一人」,一行则是真言宗传持八祖之一,唐「大衍历」的修编者。相对于此,却转录了韩愈文16篇,包含无奇伟事迹,县尉石洪的墓志,清代史家钱大昕就批评收此「谀墓之文」。

宋彻底的汉文化本土运动,是儒家自觉长期被「压抑」后的反弹。

说自觉被压抑,是因魏晋南北朝到唐,儒学仍是朝廷正统的意识形态,儒家并非如儒者感受般的边陲。然而,既以道统自居,魏晋的玄学发达、隋唐的佛学兴盛,就是种不能接受的贬抑。这贬抑从魏晋到五代长达七百年,有机会反弹,力道正可想而知。

这反弹,映现为宋的本土化运动,其大者,在官方有礼乐的回复周制,哲思上宋儒的辟佛,史学上官史的去胡。

民间的融入——以琵琶为例

然而,官方如此,民间却不然。文化的融合渗透到生活,日用之事如食物、香料、胡床、胡服,并不会有意识地去排斥。即便与精神层面相关,只要不让它进入庙堂,也就能在生活中「自然」存在。琵琶正是个例子。

琵琶是胡乐中国化的结晶,与琴分庭颉颃,唐琵琶音柱仅四柱、横抱、拨弹,明琵琶则十三柱、直抱、「废拨改弹」——以手指弹奏,琵琶由此成为中国指法最复杂的演奏型乐器,武套经典《十面埋伏》据信在明代就已完成。这种「本土化」的发展过程合该大书特书,但从五代到明,约四百年间,琵琶的发展却完全不见记载。但不载,并无碍于它发展的事实。

四邻民族对中国文化的不同注入

宋的纯化,使后世忽视了四邻民族对中国文化的影响。

就此,因族系多元而分散,南方民族的沁入常具地域性,主要增添文化的多元色彩。楚文化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亲鬼好巫、浪漫主义,与中原文化明显有别。

北方游牧民族对中原的影响则较直接而全面,「南下牧马」,甚至建立国家,五胡十六国、元代、清代外,还有朝祚较短、版图较小,五代十国中的后唐、后晋、后周、北汉。

影响有实质的,有心理的,实质的是朝代的更迭、疆域的调整、风俗习惯的引入。心理的则是,北方民族「入侵」成为农耕文明被迫调整自身体质的一种「刺激」,由此,有昂扬心性的激起,也加强了汉族的我族意识。

北方民族的影响主要在政治军事,西北民族的影响更多是文化输入,其最大者就在佛教。

佛教的传入

佛教的传入,是中国近现代前唯一一次较深地面对另一个大文明。从基底的宇宙观到实际的历史进程,印度所建构、认知乃至于接触的世界都较当时的中国为广,佛教能影响中国,这也是个原因。

历史上,译经师许多是异域人士,鸠罗摩什所译经典,如《金刚经》,更为后世所依。异域行者如佛图澄等则依其行持,让大众起信。

佛教的影响是全面的。修行上,它刺激了道家全真的「仙佛合宗」;超越性上,它补足了中国人间性文化的不足;哲思上,它建构的宇宙观、生死观拓宽了中国生命的向度;文化上,它成就了与儒道鼎足而立的佛教文化;佛教艺术外,它又以禅思浸染了文人的作品意境;语言上,中国声韵系统的建立就与其有关;白话文的发展它是前导,它的讲唱又影响了戏曲的形成。

从「胡汉」到「中西」的转变与调整

总体态势上,中国之完成,是以汉为主,以胡为副,所以说「中国文化是以汉族为主体,多民族共构而成的文化体」。历史上中国总自居「世界中心」,但鸦片战争后则有了根本改变。

面对海权、工业文明的西方,中国处处居于劣势。当输出变成输入,核心变成边缘,「胡汉」这历史用词已不适用,取而代之的是「中西」。

这波「中西」接触,为何中国会丢盔弃甲,论之者众。就此,「严夷夏」的保守态度是其一;文化极具特质性,与其他文明的融合不容易,亦是其一;历史中,中国并不曾有过类似经验,又是其一。

正如此,以中国为世上唯一绵亘逾四千年而不绝之文明而自傲,仍是当今常见的论点。

绵亘不绝是事实,但中国文化既长期在相对单一的环境中成长,亦难免于演化上「物种特化」的困境。相对的,尽管西方文明,从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希腊、罗马一个个在历史中消失,但这消失,却正是一次次文化碰撞融合的结果,西方也就在这一次次的文化碰撞融合中壮大。这是一个必须跳脱过去「胡汉」层次才能照见的问题。

然而,即便只谈「胡汉」,我们也仍可看到,中国历朝版图局促时,总高举华夷之辨,比如东晋、刘宋、南宋,其结果反常令自己愈形紧缩;版图辽阔时,则较少严华夷之辨,如秦、汉、隋、唐,由之且益添风华。以此,对外来文化的态度既始终影响着中国的历史气象,面对前此未有的困境,要封闭或开放,正不言自明。而在此,如何重新观照自己的立基,以做出应有的位移,正是我们面对冲激时必要的一个切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