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疫浮生录─从英国到西班牙 我们陷入道德选择题

抗疫浮生录─从英国西班牙 我们陷入道德选择题。(图/达志影像shutterstock提供)

新冠肺炎肆虐一年来,这个世界怎么了?

揭开病毒蔓延后的人性与未来,最全面与深度纪实

曾经以为的邮轮疗伤之旅,变成移动毒窟的惊魂记忆,在钻石公主号与老父相继确诊的他,从惴惴不安到求助无门,与病毒共处长达五十天;

疫情前后踏入婚姻的两千多对两岸平凡夫妻,承担着社会矛盾与历史巨石,在为之下煎熬地等待聚首,在境管措施的阻隔下,永远错过了某些人生

冲锋第一线载运病患的一一九救护员,竟然隔了整整一天,才发现病患是载送过高风险个案的计程车运将,经常回应民众求救的他们,只能不断向医疗体系求救……。

一支全新跨物种的「2019新型冠状病毒」,

以十七年前SARS十倍以上的惊人速率疾速传播,

先是困锁超过五千万中国人,再冲破洲际国境、蔓延全球

让全世界陷入封城隔离、经济停滞、失业飙升的创痛之中。

这场疫病揭示着国际组织的失能、促动着各国政府的改革,

防疫体制的大局之下,它更颠覆了每个人的生活日常,

因全套装备汗湿全身的前线医护、被社会拒斥更加严重的移工、

背负三十公斤重装上阵的民间消毒师、分秒口罩不离身的你我……。

当疫情仍是现在进行式,我们更该摆脱恐惧,

以更理性与宽广的视角,试图找出画下句点的捷径。

从十七年前的殷鉴到十七年后的反思,

从世界局势的洗牌到台湾未来的定位,

在疫情中看见被忽视的身影,挖掘被遮蔽的微光,找到灾难背后共同的希望。

【精彩书摘

二○二○年二月,我在台北宝藏岩国际艺术村准备着「台北机电人」展览,也跟家人过了难得的农历春节,这时候开始,台北街头已是人人戴口罩、药房前大排长龙的防疫景象,而西方国家却活在一个平行的宇宙,占据《BBC》头版的无非是奥斯卡颁奖典礼、歹戏拖棚的脱欧,以及暴风过后几个英格兰小镇的淹水灾情。但疫情很快地在某个时间点陡升,一个沿着陡坡而下的巨大雪球迎面冲往欧洲各国。三月六日,我离开台湾,抵达一家三口居住的英国伦敦时,迎接我们的,是一座又一座的危城。

英国:「低强度」防疫下的雾都,山雨欲来

抵达英国的三月天,希斯洛机场入境大厅仍一如往常地繁忙,成群从度假胜地归国的旅客推着行李,被阳光烤红的肌肤上是没有任何防护配备遮挡的灿烂笑容,所有人在没有检疫站、健康量表与任何措施的阻挡之下,长驱直入。

伦敦尽管表面上平和,疫情的爆发却激起了所有人的恐慌意识。刚回来的几天,首先每周来家中打扫的波兰阿姨一听到我刚从亚洲回来的消息,第二天马上消失辞职不干;在地铁,亚洲人首次有种生人勿近的流氓体验,不仅众乘客总是把隔壁的位子让给你,站在空空如也的电梯中,推着婴儿车的妈妈还是会很客气请你先上。

三月中,英国首相鲍里斯.强森(Boris Johnson)发表演说,指出在这场世纪最严重的公共卫生危机当中,无数的英国家庭将失去家中挚爱亲人;英国政府首席科学顾问瓦兰斯爵士(Sir Patrick Vallance)也表示在目前无法根绝病毒的情况下,与其封城锁国,不如让够多健康的英国人先被感染产生「群体免疫」(herd immunity),不仅能为隔年冬天疫情再次爆发做准备,还能保护老弱妇孺等高危险族群;三月的那段时间中,英国政府仍实施着不禁止大型聚会、不停课、不检测、轻微症状者只在家中隔离7天的「低强度」防疫政策。

从消失的同学到与救护车的拉锯

仅管疫情让人担忧,伦敦这座城市的节奏一如往常地紧凑,而我的生活也一如以往地杂乱:早上在一片哭叫声中匆忙打点,在摇晃的公车中啃着早餐,把小孩送去幼儿园后直奔工作室,在尖峰时段的地铁里与推挤的人群分享着彼此的鼻息与口臭,晚上拖着身躯走在回家路上,心里也不禁怀疑,这个城市连延续百年的鼠患都无法解决,将如何面对新型病毒的肆虐?

儿子幼儿园里的一连串谜团,也让生活增添了些诡谲气氛。一开始,只是零星几个同学请了病假,接着Leo、Linda到Mateo,一个个学生神秘地消失,连老师都接二连三地旷职;我每天接送小孩上下学,只见愈发冷清的大厅与面色铁青的园长。一周后,学校果不其然地宣布关闭。仅管活蹦乱跳的三岁儿子与我都没有明显症状,但妻子却持续低烧与呼吸急促,她的身体感到疼痛面孔因呼吸困难而苍白。深夜,当她颓倒在沙发时,我看着那张静止的面孔,下意识伸出手指探了探鼻息,在均匀呼吸穿过指尖之时松一口大气。

如此漫长又痛苦的日子过了数天,眼见症状没有减轻,无计可施下,我们在手机中按下了求救键,话筒那端则响起了悠扬的乐曲与忙线中敬请稍待的电话录音。

那天的我坐在床头,在足足四十分钟的漫长等待中,脑海闪过无数念头。首先,是失去伴侣的可能性,我回想着从年轻的无忧无虑至近期的柴米油盐到现在的生死之间;接下来,我想到自己的可见未来,就连帮儿子包尿布都会漏粪的我,将在疫情肆虐的伦敦城中,孤立无援、食物短缺。思绪至此,一股由衷而来的恐惧感袭来。

停在家门口的救护车引起街坊邻居的一片恐慌,在窗帘后方一双双惊恐眼神下,医护人员踏入了家门并在三十分钟后离去,原因是妻子并非「高危险族群」(如高龄者与慢性病患)、也没有「严重症状」(如高烧不退),在没有任何检测与安排入院治疗下,医护人员建议妻子多喝水、多休息、在家调养即可;之后几天,我们展开了一场与救护车的拉锯战,每次,姗姗来迟的救护人员均用各种理由将我们草草打发,但眼前缺氧窒息的妻子脸色已从惨白转为铁青;看着扬长而去的救护车,才理解到一个显而易见的残酷现实:我们已被医疗系统所抛弃。

二○二○年三月二十一日,居住在南伦敦佩克汉姆(Peckham)的凯拉.威廉姆斯(Kayla Williams)出现呼吸困难与全身疼痛等症状,应求救专线而来的医护人员因其「症状轻微」而拒绝医治,隔天,威廉姆斯死于家中,时年三十六岁。威廉姆斯的故事,只不过是瘟疫英国其中的一小篇章

如此的医疗现象,其实是过载的「国民保健署」(National Health Service, NHS)在新冠肺炎疫情下所面对的困境。

身居防疫第一线却问题百出的NHS成立于一九四八年工党时代,为透过全民征税所支持的医疗安全网,它曾是英国社会公义的骄傲,但在保守党政府长年删减预算下游走在破产边缘。NHS就像是个老态龙钟的英国老太婆,其反应迟钝令人诟病,但偶有值得缅怀的可爱之处──它的组织庞大、效率缓慢、候诊时间令人发指;它的医护人员超量工作抗议频传,长久以来的人力不足问题还因脱欧而增加了复杂度;仅管如此,具开放性与包容度的NHS,不论国籍与出身均提供相同的免费医疗 ,也有完善的病历追踪、顺畅的医院转诊、强调病人隐私的保障。

但新冠肺炎疫情的来袭,凸显出NHS捉襟见肘的医疗系统、过低的重症监护病床数──英国每千人平均床位为二‧三床,远低于日本的十三床、韩国十二床、俄罗斯与德国八床、法国六床。如此医疗现状,与高度依赖全球金融的经济,造就了英国此次的防疫政策。

妻子迟迟未愈,一家陷入道德选择题

当下,我们面对的是两项人生选择题:选择一,在伦敦等待着「轻微症状」消退的一天,但一旦症状加剧、性命危在旦夕,便只有坐以待毙、自生自灭一途;选择二,前往其他地方寻求医疗协助,但也意味拖着病体进行长途旅行,除将自己暴露在更多的病毒之中,多少增添其他旅客的染病机率。

瘟疫蔓延之时,我们所面对的是难解的道德困局:面对危险,是以追求个人福祉为优先,或以阻绝疾病传播的大我为重?自疫情爆发后,网路随处可见对染病逃亡者的挞伐,似乎这些人都是没心没肺的自私之辈,但一旦转换至真实生活,在眼前的至亲与抽象的道德观念之间权衡轻重,我好奇又有多少人有勇气选择后者?

在数天考虑与摇摆不定之后,我与妻子在人生选择题中勾下选项,并打包着前往西班牙的行李。三月中旬,英国确诊人数两千出头,但我们决定回到妻子的故乡,前往确诊人数破两万、死亡人数破千的西班牙,此计划乍听下不合逻辑,但其实,国土广大的西班牙由十七个自治区(Comunidad autónoma)所构成,在马德里的中央政府之下,每个区均掌握各自的医疗自主权,如此的划分,尽管造成通讯混乱、中央地方不同调等矛盾防疫政策,但也让自治区具有较高的机动性,保障了几个重灾区之外的偏安。例如在疫情之初,加泰隆尼亚(Catalonia)政府便先中央一步进行人口的控管。

那晚,我们的目的地是妻子老家,位在西班牙西北部的加利西亚(Galicia)自治区。除了当地有家人支援之外,加利西亚因地处偏远、人口稀少,医疗资源尚属充沛,疫情仍在可控制范围之内。

在前往机场的路上,车窗外是行人冷清的伦敦街头,少了观光客的坎顿镇闹区(Camden Town)像是五光十色的废墟,尽管如此,市内交通却是叫人抓狂地壅塞,在此非常时期,许多人已放弃大众交通工具、转而在静止的自家车上集体浪费生命;在狭小的车厢中,我们一家三口全身披挂雨衣、口罩与医疗手套,如此吓人景象让不少行经路人大惊失色,同时,车子龟速的行进速度也让妻子陷入重重焦虑──当下已是三月二十六日,欧洲各国纷纷关闭国境、航班一个个取消的时期,一旦被困机场等待遥遥无期的班机,一家人是否撑得过如此充满未知的旅程?

西班牙:全国紧急状态,大城宛如战场

在西班牙,机场大厅是一大票严阵以待的警察,不断复诵的广播提醒到访者避免彼此触摸、保持两公尺以上的距离;我们过了海关、领了行李,在停车场看到一台黑色厢型车,驾驶座上是我那戴着面罩、全身穿着防护衣的小舅子,四人没有握手、拥抱,只有面罩深处四目相交的眼神;我们钻进了后座,发现里面铺着满是漂白水味的白色布帘,像是某出荒野弃尸的公路杀人电影。

小舅子告诉我,西班牙的几个大城如马德里与巴塞隆纳已如同战场,病毒来得又凶又猛,医疗系统应声崩溃,几个省分如安达鲁西亚(Andalusia)或加利西亚尚且偏安,但四月高峰一来,未来也是难以预料;现在,不论你是退休人员还是医学院学生全都被拉去医院,一线球员打完、黄金投手用尽,连坐板凳的也一起下海。

在深夜,车子疾驰于公路,一小时的车程上没半辆车,像是电玩游戏;下了交流道之后,夜晚下的市区一片荒芜景象,灯火辉煌的人行道上空无一人,偶尔只在哨站上瞥见一闪而逝的恍惚人影。这时我才意识到,现下的西班牙已然是个戒严国家。

彼时确诊与死亡率直逼义大利的西班牙,正在经历近代历史上最黑暗的一个篇章。其中原因,首先是政府的反应过慢,在疫情初期仍允许大型赛事与集会的举行;在疫情爆发之后才发现医疗设备的短缺、仰赖中国出口;当病毒在私有化、医护人员不足的养老院蔓延之时,造成的是惨绝人寰的悲剧──当军方进入院中时,发现许多遭遗弃的老人直接死于床上。西班牙拥有全欧最完善的医疗体系之一,但二○○八年的全球经济危机也让这个系统经历长达十年的删减预算,西班牙的每人平均医院床位只有德国与奥地利的三分之一,但仍高于英国与美国。

三月十三日,西班牙总理佩德罗.桑切斯(Pedro Sanchez)宣布全国进入「国家紧急状态」(Estado de alarma),尽管许多亚洲媒体爱以「封城」形容,但两者仍有本质上的不同:相较于断绝交通网络与人口流动严格控管的武汉封城,西班牙紧急状态限制的是部分的行动自由,其缩减大众运输、关闭酒吧、餐厅、娱乐场所等「非必需商业活动」,被勒令待在家中的西班牙人仍然能够外出购买食品药物,与处理生活中的必要事务(如蹓狗与倒垃圾)。

偏安西北数日子,人生被按下暂停键

在西班牙的这段时间,因紧急状态之故整天困在屋内数日子,打开新闻放眼所及尽是让人胆战心惊的数字──光在四月四日,西班牙与英国各有七百多人过世,同时政府却认为是个好消息,因为疫情已然「趋缓」,殊不知几个月前,连一场二十人死亡的火车出轨都被当成国家悲剧。

尽管外面的世界在燃烧,无聊才是每日生活的基调,除陪伴家人、写字、浇花之外,便看着窗外的日升日落、人生岁月的流走,久而久之物质欲望也愈来愈少,偶尔,我会提着一袋垃圾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游走,在街角的阳光下偷抽烟,突然觉得人生其实还满不赖的。

就在我们抵达西班牙后没多久,医院来做筛检,两次的检查结果是一家人皆阴性,照医生的诊断,妻子所得的是支气管炎加上过度紧张。在虚惊一场后,也不禁对整件事情的荒谬感到好笑。

上周,伦敦的妈妈团群组传来照片,告知众亲友家中新生儿诞生的消息,各方恭喜与祝贺涌来,好事者询问生产过程顺利与否,只见那位妈妈悠悠地说因现下医疗系统已然过载,求救无门下,此次生产是在家中浴缸自行解决。此回答瞬间让讨论串陷入沉默,看着讯息的我却涌起了一股熟悉的孤立无助感。

我想,这位新生儿、威廉姆斯与我一家的旅途,只不过是瘟疫欧洲的小小故事之一。紧急状态还会持续到四月底,留在西班牙的我们,人生被按下暂停键,原本年初排好的艺术展览计划一一取消与延期,未来是一片浑沌的未知状态。

或许在不久后的未来,当后代回头观看这段历史,从雕刻在石碑上的官方数字下,他们将无从知道,有多少无名之士曾在疫情漩涡中旋转、并沉没在历史长河深处?而活下来的人,都会深深铭记这个影响数十亿人的疫情。

(本文摘自《世纪之疫:人性、病毒、新世界─2019新冠肺炎全纪实》/商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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