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蔚:旅游局的时代重任,是与目的地潮汐共振
九月,空荡荡的香港机场,没有一家商店是开着的。上飞机前买些零食的习惯,和很多其他的习惯和期许一样,变得不再理所当然。这趟来回澳洲的行程,用了整整八个月的时间。再次踏上旅程,恍若隔世,记忆不再被现实印证。
一月底农历新年,我和每年一样,在北京和父母家人共度。到了农历初五,我又和每年一样,登上南飞的航班,到澳大利亚和女儿团聚。多年来,我和家人都已经习惯了天各一方的生活。我们住在不同城市,之间有每天几班的直航,距离是个被完全忽略的概念。平日各忙各的工作,节假日找个地方或天伦或浪漫,多点多线,还不以为然地坚信,这就是最适合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每年年初,我会定好几张从北京经新加坡或香港飞澳洲的机票,然后像候鸟一般,定时飞越几千公里。这些旅程对于我,是生活中的充电桩兼里程碑,也是维系家庭的必需品。
这次南飞,我照旧定了新加坡航空的飞机,计划在新加坡短暂停留,处理一些杂事。离开北京时,听说武汉有新冠疫情,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飞机上,大部分乘客都没有戴口罩,入住的酒店也没有任何防范措施。入住时,我试探地问了前台服务房间有没有消毒,小姐姐答非所问,似乎完全听不懂我的问题。
入住的这间商务酒店位于繁华的乌节路上,交通非常方便,是我每两三个月都会下榻的地方。酒店房间里,我打开电视和手机,发现疫情扩散的新闻越来越多。我感觉不是很好,就致电新航把飞机改到第二天一早,取消了之前安排的事情和会面,也没有跨出酒店房间半步。到了澳洲,才读到另一则新闻,我住的酒店几天前有大型的国际会议,参会的一个英国人感染,然后去欧洲滑雪,是把病毒带到欧洲的超级感染者。我只能祈祷,我住的那个房间,不是他的。受到了一番惊吓,我向澳洲卫生部门报告了我的旅行经历,要求做个检查。卫生部门询问了我的情况,说我没有相关症状,拒绝了我的要求。
三月初,疫情全球扩散,公司计划的韩国会议改成在澳洲开,等到会议前两天,同事们又不能飞来澳洲了,因为公司新出了禁止出差的政策。我没有理由留在澳洲,就开始再次收拾行李,准备飞回北京。
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世界变得特别混乱。国与国拉起屏障,人和人拉开距离。我所熟悉的可以自由选择下一个周末在哪里度过的世界,已不复存在……新航把我的飞机预定取消了,北京开始集中隔离境外人员,到月底干脆停止了国际航班进港。我还是坚定地想飞回去,行李收拾了很多次,有一天甚至同时预定了三个飞广州、厦门和上海的航班,还咨询了航空公司和机场的朋友,但最后一分钟没有勇气成行。体恤的老板非常怕我在飞机上和隔离期间感染,也建议我不要贸然踏上旅途。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平静安逸。我所服务的公司,非常关心员工的健康安全,第一时间通知温哥华总部和世界各地员工回家办公。Zoom和Teams等会议软件,很快代替了会议室。各种跨洋沟通视频中,同事们第一次看到彼此的厨房、客厅甚至卧室,感觉更像一家人。很快,人事部门开始在公司内网上提供各种在家办公的支持,包括心理辅导、居家工位设计建议、工间操视频等等,还开辟了同事间交流食谱、旅行体验的云社交角落。作为亚太区的管理者,我除了调整自己的心态,也想尽办法,保持团队的精神状态,在危机期间开拓新机会。我组织中澳日韩的团队云中茶聚,定期分享方向性和资讯性的文件,花更多时间沟通和聆听,并鼓励大家学习新技能。带着不想对疫情服输的心劲儿,我一天开七八个会,吃饭时看直播看视频,周末加班,把省下来在交通和社交上浪费的时间全投入到工作里。
工作之外,我的生活方式自然也被完全颠覆了。我和北京的父母、香港的老公见不了面,只能开家庭腾讯会议。那些我们周末飞去体验的城市,成了一个个疫区地图上的红点。有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虚拟空间里,除了屋檐下的那片方寸,亲人朋友都不存在于真实世界,周边发生的事都是杜撰的。
旅游业在疫情中受到重挫,我的工作和生活都发生了巨变,但我的心境是异常平静的。这平静,来自于疫情发生前我对同世界关系的思考。过去的两三年,我常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时间和热情投入到工作中,而工作带给世界的究竟是什么?我喜爱旅游,工作是旅游目的地营销,将一个国家的旅游资源推广到另一个国家,是兴趣和职业的完美结合。旅游业开阔人们的视野,又带来大量就业机会,曾经是各国国家争相发展的服务引擎行业。但近年来,随着全球气候和环境恶化,过度旅游带来的污染和浪费,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因为常坐飞机,又爱看纪录片,我被许多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震撼。闭上眼睛,常看到被渔网缠绕的海龟、被割断牙齿后残杀的大象、被塑料污染的海滩、无处栖息觅食的北极熊家庭。我相信,人类用来毁灭环境的力量,迟早会反过来夺取我们后代生存的权利。好几次,我都萌生了永远离开旅游业的念头,想找座山修行赎罪。
这份愧疚之心,在去年五月到达了沸点。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加入了一个森林疗法的活动。这个体验的地点,离加拿大温哥华并不远,就在城边的史丹利公园。史丹利公园虽然叫公园,人工景物很少,地上头上的空间,都被6000亩红杉树原始森林占据。红杉树是世界上最高的树种,高度最高120米,树龄五百甚至千年。森林疗法全长两个小时,导师是加拿大原住民酋长的后代。
她让我们在一片森林里坐下来,想想自然给予人类的馈赠。我注意到她的声音,是那么温和、缓慢、单纯,好像从非常远的地方传来,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她分享祖先和世世代代依靠森林生活的方式。参天的杉树,如果用刀拉一个小口,就会有树胶流出来。树胶可以用来防止蚊虫叮咬。树皮,用原始的工具薄薄地剥一层,可以用来烧火、泡水后编织成篓子捕鱼、甚至做衣裳、做器具。树干,能建房子、做木舟。因为了解他们的生存同自然生生相息,需要树皮时,她们只选中壮年的树木,只取手指宽的一片树皮,保证那棵树可以很快恢复生长。砍树造船,也是要物尽其用,并且保证再生。从自然中索取任何一样东西时,他们都会恭敬地说出请求,然后手捧着自然的馈赠表示感恩,再把自己力所能及的补偿奉上。在她面前,我感到无地自容。现代人贪婪逐利追求刺激,对自然索取无度,对生养我们祖先的土地少有敬畏,每天依靠机械和消耗能源维持生活,甚至把自我的荣耀建立在本族的相残和其他生灵的泯灭之上。
导师又让我们闭上双眼,听自己的呼吸,然后注意听周围的声音,水流声、虫鸣、树叶婆娑。继续闭上眼,只用嗅觉感知世界,细闻杉树的清香、不远处的海,和季节独有的气息。然后睁开眼,观察近处的树叶纹理,再抬头看参天的树梢。最后,找一棵树,摸着树干,想一想这棵树的生命,它是如何生长的,它能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几分钟后,我可能太放松了,开始触动于心,泪流满面。面前的我手触摸着的这棵树,会不会因为我的需要而被砍掉?原住民傍依着一片树林就可以生活,我们那个水泥森林里离开人工智能离开潮流不能生活的状态,是不是人类的未来?我们追逐欲望离自然渐远时,是不是也离生命本身的意义越远?走出森林时,我感觉整个人都被洗涤了一遍。轻快了,释怀了,如同重生。那个五月开始,我用周末时间阅读和环保相关和可持续发展的文章,参加和环境相关的各种讲座和活动,给环保组织机构捐款,用工作外的一举一动,救赎心中对工作所产生的环境影响的愧疚。
一年后的五月,全球疫情没有好转,还恶化了。国际旅游进入冰封期,企业大规模裁员。我的人还困在澳洲,但视野却一天比一天清晰。之前工作外的救赎,已成为我工作中不可或缺的职责。疫情后,人们的出行层层受阻,每一次长程旅行,都需要是有价值有意义的,才值得去付出精力克服重重困难。旅游目的地的当地居民,由于害怕疫情,会排斥游客,那每一个国际游客,都要真正关怀到访地的社区和一草一木,才会受到接纳。我几乎每天连线东京、伦敦和温哥华,和各地同事们一起讨论有关可持续旅游的话题。我们花了两个月时间,制定了一个三年发展计划,拿日本市场当试点,准备把旅游局的推广工作全部转型,以“新旅行”为目标,只支持对环境和社区负责的产品和目的地。我们发掘的新产品,包括去接受森林疗法,去帮助清理海滩垃圾,去支持当地环保项目,去品尝可持续海产,去深入了解自然和人文环境,去自然公园去听原住民告诉我们,地上用贝壳划出的界限的另一边,是自然的领地,不可跨越。
Oceanwise海洋保护公益组织的官方网站。
疫情中,我打消了进山修行的念头。我开始笃信,旅游不再只能给一个城市或一个国家带来旅游人流和经济利益。旅游,也能带来文化和自然环境上的积极变化。我们的使命,是让百年后的地球人,仍然可以热爱旅游,仍然可以迈出家门,飞向碧水青山,飞向一个他乡家园,真实触摸一种异国文化。还有,可以和大熊雨林中的那只棕熊宝宝,和冰原上的那个北极熊家庭,远远地互相张望,并真情对视。
几个月来,我失去了很多旅行和同亲人见面的机会,却也收获了很多思考旅行思考未来的时间。虽然不知道我会在旅游这条道路上再走多远,但心中的光芒,闪耀明亮。
我会在每一个机会,告诉我的每一个同事朋友和听众,下一次旅行前,请想一想,旅行可以带给当地人和当地环境什么?旅行中,能不能只选择环保型住宿和产品?能不能做一两件事,减轻对当地环境的负担,甚至做些积极的奉献?旅行后,可不可以分享一个关于环境的感悟,讲一个体恤环境的闪光故事?能不能再想想,如何回馈那个带给你美好回忆的旅游目的地?又如何善待你身边的每一棵树,每一滴水,每一方空气,每一片土地。疫情与否,出行还是居家,都需要善待我们唯一的地球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