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山夕阳─上
绘图/黄祈嘉
父亲告诉我,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血的人。蚊子飞过来,将喙探入他薄薄的皮肤,却喝不到血,饿死了。他的身上,于是落满蚊子的尸体。
在医院,他望着我,等着我为他解梦。曾经挺实的面孔已经塌陷,脸上布满黑斑。我为他端去医院分发的晚餐,一根蒸胡萝卜,一点烫过的青菜和一碗米糊。
病房静寂无声,我对着房间里安在某处的人工智慧系统说,放一首歌,算作对他的回应。我不是弗洛伊德。
父亲的脸上,掠过期待落空的神色,对梦的好奇让他活过来一会儿,现在,他又重新死去了。
就在那阵工夫,我听到一支久违的旋律,它从喇叭里走出来,走到空荡的病房上方,盘旋、游荡,嗡鸣一般,咒语一般,使我缓缓坐下,坐在父亲洁白的病床的一角。
它是我的一位老朋友。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依旧保持着喑哑的声线,旋律挂满蛛网,歌词覆盖着青苔。技术没能修复它,时间也不能。我听不清楚它,就像多年以前。它仍是那首让人难以辨认的歌。
外面升起蓝烟,很浓,仿佛烧锅炉的人在烧一种蓝色的炭。没多久,蓝色便弥漫了整个天空。我听到从父亲胃部传来的丝丝拉拉的哀鸣,他忽然挺直身体,嘴角流出一条细长的涎水。
这首歌令我想起一些往事,一些可笑的,荒唐的,具有欺骗性的,妄自尊大的往事,其中包含我对神的怜悯。
多可笑又不知天高地厚,但我曾怜悯神。怜悯神,像怜悯一个被恶棍欺辱的女孩。
我那时候是怎么有这种想法的?我忘了。但想想神得到的--大量呕吐物,和一点可怜的,作为供奉的花,经书黑色的封皮,被贪得无厌的手抚得锃光瓦亮,人们祈求将一摊摊呕吐物变作祝福。他们以为双手摩挲的是阿拉丁神灯。这就是他们为神做的。
而书记员般的神,恐怕没有人体谅他,或者,有人肯为他流泪?人们试图代言他,有人曾担任他的助手,但都不是出于人道,同情心或者善意,而是为了别的,一些你我都知道的,它们跟崇高不挨边。
我还记起一位朋友,一间狭长的儿科病房。我们曾共处一室。我的朋友穿着病号服,像一匹冻僵的斑马。
现在的医院没有儿科了,内科外科妇产科皮肤科耳鼻喉科骨科心血管科都还有,但是没有儿科。妇女儿童医院也许有,我不知道,我不是女人,也没有孩子。
我的朋友那年刚满十岁,是个小小单簧管演奏家。他的单簧管装在一只黑色的棺椁里,藏在病床下面。
我比他大一岁。我是个骗子。我对他做过几次把戏,三四桩吧,也许,我记不太清了。不过那时候我不认为那是把戏,我很真诚,相当认真。
那把戏我曾用来耍宝。那一阵子,我喜欢偷听别人不经意间哼唱的歌,并记录下来,在某个沉默的时刻,当作秘密,或者游戏,告诉他们。
啊哈,我知道你在心里哼唱什么。我这样对他们说。
没有人相信。他们早忘了另一个自己会泄密。他们不明白,潜意识是秘密的情报员,是自我的叛徒,也不明白人有时会比自己知道的无知。
游戏一定以我的胜利告终。我将得到弹珠、卡片、麦丽素、游戏厅币子,一些惊叹和赞美。我像个无赖一样不厌其烦地做这件事。我知道游戏规则--这个游戏只能玩一次。如果他们再次在心里哼唱一首歌,我将百分之百失败。我怎么会真的知道答案?我说过了,我只是个骗子。猜中后,我便摆出胜利者的姿态,并一概拒绝将游戏继续下去的请求,我带着胜利的果实昂扬地离开。
在那间狭长的儿科病房,我和男孩在一起。他不介意我是个骗子,也许他不知道。我们的病房有个不错的阳台。我们通常在那里玩。有时候向楼下的过路人吐口水,有时候玩打妖怪的游戏,或者假装它是一条幽长的地下隧道,我们在其中冒险。阳台的墙壁上充满我们用黄白两色的粉笔勾画的涂鸦,还有尿渍。(有时我们会玩点特别的,比如比鸡鸡的大小,以及它的射程。不过那没什么意义)
男孩的奶奶信奉耶稣,每天早上,她都带着男孩,面朝病房小小的窗户虔诚地祷告。他们面朝的地方高楼林立,只有一处楼间,显现着一小段铁轨。火车在早上和傍晚经过,似乎是为了带来神的消息。我听不见奶奶对耶稣说什么,就像耶稣对她说的她自己也未必知道,因为她耳背的厉害,人还有些呆傻。
她鼓动我跟她信教,她说谎时比我还要真诚。她说信了耶稣,我的病就会好。她给我讲耶稣的故事,说耶稣是神的孩子,他来到人间,人间就有了光明。他摸一下瘫子,瘫子就康复了;摸一下血漏的女人,女人就不漏血了;他又摸了失明的人、被小鬼附身的人、手干枯的人,他们也都好了。
有一天,她又对我讲起耶稣的故事,讲到瘫子,血漏的女人,失明的人,被鬼附身的人,手干枯的人。讲完后,她问我,孩子,你愿意和我一样,皈依耶稣基督吗?我看着她,看到她眼底闪烁着浑浊的光,嘴角因激动而微微抽搐。那一刻,我看到的不再是她,也或者,我不再是我自己了。
不。我听到自己回答。我就是耶稣。
奶奶的瞳孔像石子丢入湖中,她捂着耳朵,见鬼一样的逃走了。我躺在被窝里的朋友笑得前仰后合。他说,你好像是个白痴。
我走向他,踏着悬浮的鼓点与沉默的节奏。他被我吓到,立刻止住笑,问我是否中邪了。我摇摇头。我问他,每天早上都在祈祷什么。他将被子蒙上自己的头,像死人蒙上白布。我将被子掀开。他将被子合上。我掀开,他又合上。如此这般。我说我可以帮你。他躲在被子里不出来,隔了一会儿,他说,他祈祷可以参加后天举行的校乐队演出。因为生病,他被撤去了演出的资格,被一个替补乐手取代。
病好以后,这种演出多得是。我说。
他说他的病好不了了,他生的是一种奇怪的病,只要吹单簧管,便会高烧、呕吐,咳血、扁桃体发炎,脖子肿胀如白垩纪时代穆塔布拉龙的脖子。接着,他会被送进医院,接受新一轮治疗。
那就不要吹了,也不要再参加演出。我说。
他说他要演出。他演出,是为了见到父亲。他们很久没见面了。他父亲是音乐家,会世界上所有的乐器,后来他走了,离开家,背着他的乐器,包括那架钢琴,去了很远的地方。他父亲说,等到他成为校乐队的成员,在文化宫演出了,他会知道消息,赶来看他。
他在骗你。我说。男孩却说,他父亲是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从不撒谎。
为了能够让男孩上台演出,我为他想了几个主意。我先叫他利用护士轮班的时间,去学校找老师,告诉他一切,恳求他,求他恢复他的演出资格。他问我,能行吗?我对他点点头。男孩于是信了我的话,决定试试。
第一天,他换下病号服,穿上一件鸭蛋青色的衬衫,溜出医院。那是个中午,奶奶在窗边打盹,护士正交接班。管乐队教师坐在乐器室,擦拭着手里金灿灿的萨克斯。房间的窗帘半拉着,灰尘在日光的光谱上跃动。他是个头发蜷曲,不苟言笑的男人,眉毛里有颗黑豆大小的痣。大大小小的黑匣子,安静地叠放在架子上,里面盛着被肢解的长号、圆号、长笛和单簧管的尸体。
你来做什么,他问男孩,男孩说他要上台演出。教师冷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继续擦拭手里的玩具。男孩几乎要哭出来,他忽然记起教师最讨厌学生哭,于是忍住了。他的无名指隐隐作痛,当他吹错了音节,教师便用从收音机上折下来的天线抽打他的无名指。他默默从房间走出来,回到医院,告诉我,没有成功。
我为他出了第二个主意。我叫他去找那位替补他登台的同学,告诉他一切,恳求他,求他把演出的资格还给他。他问我,能行吗?我对他点点头。男孩于是信了我的话,决定试试。
第二天,他换下病号服,穿上那件鸭蛋青色的衬衫,溜出医院。那是个中午,奶奶在窗边打盹,护士正交接班。他走后不久,一个新医生,带着几个更年轻的医生来查房了,他们叫醒了奶奶,跟她交谈,复杂的医学辞汇蹦出来,我一个也没听懂,只听到他说怀疑是什么癌。什么癌?喉癌、扁桃体癌、肺癌、气管癌,也可能是胰腺癌,我忘记了。男孩的奶奶显然也没听懂,因为她总是在大声问,你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清。医生叹了口气,走了。男孩的奶奶看着医生的背影,又看看我,问我,他说啥。我摇摇头,装作也没听懂的样子。
很久之后,男孩才回来,浅蓝色条纹的病号服重新挂在了他身上。他没有成功,他说那个替补乐手正为明天的演出兴奋不已,他太快乐了,他不忍心打扰他的快乐。
(待续)
作者简介
1988年出生,辽宁丹东人。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硕士。一直从事文字工作。小说散见于期刊、 杂志及网路。
得奖感言
曾有一段时间,我着迷于对这篇小说的重写与改写,仿佛通过过不断书写它而获得了某种能量。我从没奢望能得到更多。感谢各位评委 对这篇小说的青睐,这是一份莫大的鼓励,这额外的嘉奖,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