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者的和解之爱:读陈玉慧《海神家族》

漂浮的梦 图/梁叔爰

《海神家族》于2004年出版后便广受瞩目,如陈玉慧所言,这是部「探索自我、家族、国家」的小说,发行当年便获「第一届红楼梦奖决审团奖」,2007年复被评选为「台湾文学奖图书类长篇小说金典奖」,2015年则入选「小说引力: 2001-2015华文长篇小说20部」。获奖无数之外,这部被视之为「国族寓言」的小说,也先后有德文版及日文版译本,作家本人则以小说中第一代的故事为蓝本,另于2009年编导了「陈玉慧文学剧场:《海神家族》」。时隔近廿载,今(2023)年7月,时报文化重新出版《海神家族》,尤其彰显了此部小说历久弥新的经典性。

《海神家族》的架构十分宏大,以三代家族故事为蓝本,第一代叙事者的外婆三和绫子由琉球远嫁台湾男子林正男,复与小叔林秩男产生情愫。第二代女儿静子(林芬芳)逃家与外省男子二马成婚,另一名女儿心如则出家复还俗,身世成谜最终始揭晓。第三代叙事者「我」因家庭失爱而远走德国,后偕未婚夫返台,揭开了家族阴暗往事与隐而不宣的秘密。书中三代人物国籍背景复杂,有日本外婆、台湾外公、台日混血的母姨、中国父亲、德国丈夫等跨国联姻,时间含括近七十年间三代的爱恨情仇,空间则横跨台湾、中国、德国、巴西等。在叙事手法方面,作者采取时序错落跳跃的方式,并以各种台湾民俗信仰如「拜天公需知」、「丧礼需知」、「拜地官需知」、「拜七娘妈需知」、「安太岁需知」等穿插其间。至「妈祖遶境或进香需知」之后,全书情节与象征意义逐渐绾合,在结构设计上自有其深意。

说首句「这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人知道这两尊神像的典故」,是谜的追索,也是私历史的开端。源起于未婚夫明夏询问我「这两个家伙是谁」,引领出叙事者以千里眼、顺风耳两尊神像开场,祂们原是台湾信仰里海神妈祖的保镖,被「我」远渡重洋携至国外,冥冥中又引领我带着未婚夫返乡寻根,在追溯家族史之余,逐渐理解「他问的问题正是我的人生答案。」

一如前所指陈,小说的历史背景庞大而复杂,在私人情感牵连之外,外婆三和绫子于1930年由琉球出发寻找未婚夫,从踏上基隆港那一刻开始,便面临了台湾原住民与日本殖民统治者的纷争:雾社事件,未婚夫吉野成为牺牲者,这是台日冲突的历史现场。此后她二度来台,出嫁定居,毕生承担了因时世转易,台人于战时与战后看待日籍人士的不同眼光。绫子向往飞行的本省丈夫林正男,也在时势所逼下参与日本敢死队,于南洋战争经验中受大刺激,产生「为谁而死」的虚妄感,返台后且疑似遭逢白色恐怖而遇害,这是被殖民者的悲哀,也是省籍情结的牺牲者。至于左翼台湾农民组合分子林秩男,则于国民党清乡活动中被通缉而逃亡、而远走巴西,其敏感身分且牵连了长兄死亡之谜。

第二代静子私奔所托付终身的对象外省人二马(冯信文),远在中国的妻母因这层海外关系,在土改、文革时受尽苦难,二马本人来台后复因被诬陷「知匪不报」而系狱,晚年随开放探亲潮返乡,又见识了对岸亲友人心之贪婪,二马固然外遇不断、对家庭不负责任,但其人生遭际也都是时代的悲剧。可以看出作者于中日战争、国共内战背景下,意欲铺陈战事对人性摧残的心志。于此之外,陈玉慧在小说中也演绎了一出无爱的家庭悲剧,三代女性绫子、静子、心如、晓棣及「我」,都是无父之身、都信仰妈祖的庇佑,因此《海神家族》向被视为女性家族史,一如作者自言:「私历史如卷,公历史则为轴,当卷轴展开时,私历史的轮廓会更明晰,而公历史也因为私历史的关系被加强了属性。」寻爱、寻父、寻求身分与国族认同,这在小说公私历史轴线上是互为映照、互为增强与补充的,从而带出个人与国族的匮乏之爱与流离之哀。

廿年后重读这部小说,仍可感受到其一气呵成推进叙事的魅力,故事线如此庞杂,但作者笔调明快简洁,有时感觉仿佛一幕幕戏剧的分镜脚本。而贯串全书的女性神明意味着甚么?妈祖是绫子的信仰,在琉球有祭拜妈祖的天后宫,来到台湾后婆婆也曾要她去拜妈祖为丈夫出门祈福;从另一方面而言,绫子也是妈祖的化身,痴恋她的小叔逃亡期间想像绫子拜妈祖的模样,雕出神似绫子的妈祖。妈祖(也姓林)伴随着林姓家族成员的消长与分离,漂洋渡海的绫子是妈祖虔诚之信徒、林秩男逃亡期间遇慧明和尚讲述受妈祖感召原由、我出国前偷偷带走千里眼顺风耳,这是流离迁徙中的信仰力量。而神情如绫子的妈祖,也是维系叔父一生爱情的力量,至于「我」与明夏的姻缘则由千里眼、顺风耳牵系起。相对于风狮爷镇土的象征,海神妈祖既是漂泊的力量,也是爱的力量。

由此言及小说中所表述最初的误解因由,以及最后的和解契机,无非都源于爱。「外婆三和绫子还没爱过人,也没人爱过她」,根源性的失爱,导致绫子、静子、我三代都匮乏「爱人」的能力;而也正因情人明夏基于爱与理解之心所提出的疑问,促成一段返乡寻根之旅。往事历历,抽丝剥茧,三代家族无非是时代的牺牲者。自「妈祖遶境或进香需知」一节前后,「我」与疗养院父亲暂时恢复关系、心如与姐姐静子之间的心结打开、心如与二叔父也终于相认。神像及家族成员都以不同的方式回家,妈祖象征了爱的追寻,是爱的守护者,也给出靠岸的可能,「就在此时,天边的星星全都在一刹那间像奇迹般亮了起来」,漂流者的历史终于得到和解的希望与想像。

对陈玉慧而言,这是一部「混合式自传体小说」,有自我厘清的私家史意义;对台湾而言,这也是一部沧桑驳杂的时代史。然则《海神家族》重出,对当今台湾人的意义是甚么?小说中的人物追求自由、追求理想(如林氏兄弟)、追求爱,为此或被迫流亡、或遭到禁锢、或无端被骗、或自愿放逐,但最终却仍根系于土地。无论是长年流亡巴西的台独分子、毕生往返中国的外省人二马,或者信仰台湾妈祖的日人三和绫子,他们终将安葬于这块母土、乡土与家土,小说中所展现的理解与和解之爱,远重于政治标签,这是掩卷后难免的沉思与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