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话》从抗日国军到文革迫害──老兵沧桑的一生(徐全)
第二次世界大战孙立人将军带领的新38师1千余人,在缅甸仁安羌一役歼灭日军33师团1万人兵力,解盟友英军7千人之危。这支精锐部队随后入印,1942年6月14日在新德里参加联合国日阅兵典礼,以壮盛军容,被评为第一并获印度报纸报导赞扬。(中央社/罗广仁提供)
2016年,已93岁高龄的柯愈金在中国广州过世了。在偌大的中国,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抗战时期参加孙立人的新一军而历经缅北反攻、为了谋生当水货客、在红色政权下成为「反革命」、以平民之姿走完一生。岁月的平淡和起伏,他都遇到了。历史就是历史,勿忘的,不能忘。
报国从军 辗转迁徙
1921年,柯愈金出生在湖北鄂州一个相对富足的家庭,家里有8亩地,还有一条木船在江上做生意。但他的父亲为了治疗疟疾染上了鸦片瘾,家道开始中落。后,柯愈金随父去汉口做建筑小工谋生,但收入总被父亲的烟土挥霍。柯愈金不得不离家乞讨、当报童。在汉口法租界,由宋氏姐妹(宋美龄、宋庆龄)创办的「战时儿童保育院」,让柯入校读书。
1937年七七抗战后,南京失守后,武汉危在旦夕,保育院被迫向后方转移。柯愈金随伙伴抵达战时陪都重庆,被分配到成都保育院继续读书,后入读永州县的第十六中。柯愈金读中二时,日军已入侵贵州独山。在国府号召下,柯愈参军入伍,成为孙立人统辖的新三十八师一员,即后来的驻印军新编第一军,并参加了缅北反攻。1945年4月,缅甸基本光复,新编第一军在密支那和八莫休整,等待回国。
抗战胜利后,新编第一军作为当时的主力被第一批派往了东北前线与中共作战。就在部队准备开赴东北前,柯愈金离开了部队,这或许不是正式复员。起初,柯愈金跟当时很多的广州人一样,是以做「水客」维持生计,把广州的大米带到香港让别人卖,再把香港的香烟带到广州转为当地售卖,也即现在所说的「走私」。这份工既不稳定又有风险,当然不是谋生的长久之计。没做多久,柯愈金看到了招考铁路路警的通告,军人出身的他报名参考并且非常顺利地考取。中途,他一度辞职,想回乡当老师,但流年战乱,湖北故乡物是人非,亲人和田产皆无,就继续回到广州做着「水客」的活计,另外也靠摆地摊、打小工勉强维持着生活。
被打入另册的日子
1949年,政权交替。当无数人选择继续南逃香港或者台湾的时候,柯愈金再次选择了留下。
「我为什么要跑?我又不是国民党,」十年前,面对这样的提问,柯给了这样的回应。他进一步解释:「我不是国民党员,我从来没加入过国民党,我参加驻印军,那是国家的军队。孙立人将军给我们训话时,也一直强调我们是国家的军队,不是国民党的军队。」显然,当时的他并不理解曾经头戴青天白日军徽,对今后生活意味着什么。
红旗飘扬的广州,柯愈金工作的6家私人搭棚公司在1954年,开始实行公私合营的 「社会主义改造」,国家政权逐步接管这些私人企业。此时的柯愈金,已经与在药厂做包装工的妻子结婚,因妻子不能生育,便领养了妻子姐姐家的一个2岁的男孩。在「大鸣大放」的社会主义改造之后后,柯愈金已经开始在自己的工作单位里被小范围批斗。他的回忆是:「我连看大字报这样的活动也不能参加了。」
「蒋介石的爪牙」──这是当时给柯愈金的定性。
「我都没见过蒋介石,能帮他做什么事情?怎么会是他的爪牙呢?」老人后来对此还是表示不解。
到了1960年,柯愈金跟同单位的其他46人一起被以「支援农业第一线」的名义,下放到广州萝岗公社迁岗大队,与当地的「地主、富农、坏分子、右派」四类新政权的敌人(另一类就是「反革命」,总和起来就是「黑五类」)一起接受劳动改造。柯愈金曾回忆说:「当时的人思想单纯,即使被下放也没有什么想法,只知道服从安排。当然啦, 也轮不到自己有什么想法。」在柯愈金看来,这样的劳动改造,实际上就是判处了他们在人生上的「死刑」,因为这等于公开宣布:他是反革命,是新政权的敌人,是人民的罪人。
红色政治的风暴刮进家门时,异常猛烈。原本,期待着劳动改造结束后能够回湖北老家的柯愈金,遭遇到了妻子的「背弃」。为了能够「能够站到正确的革命立场上去」,为了能够表现出「彻底的革命态度和精神」,当然,也是为了以后的出路考虑,柯愈金的家庭瓦解了。「你是反革命,我无法和你一起生活,我出去没法见人,」1963年,妻子因为丈夫的反革命身分问题,无法再承受巨大的心理煎熬和精神压力,宣布与柯愈金画清了界限,正式离婚。
1966年9月,对历史充满了无知的红卫兵,在广州对所谓「反革命分子」进行了大清理,外籍人回到原籍地。柯愈金也因此被直接从广州萝岗公社遣送回了湖北鄂州的新城大队。作为参加过对日抗战的国军战士,「衣锦还乡」的第一天,柯愈金受到了群众大会的「热烈欢迎」。大队书记在会上说:「他是从广州回来的大特务,大家要注意他」。从此,柯愈金就陷入了重重的监视与审查中,甚至连往来的书信也不能幸免,必须接受检查。
刚到村里的时候,40多岁的柯愈金的工作是捡桐子。因为当时刚有一个干部死在那片林子里,大家都因害怕有鬼不愿意去捡。「我是被强迫去的,而且,我自己也发现,自己当时和鬼没什么区别了。」柯愈金如是认为自己不怕鬼的原因。
作为人民政权认定的「反革命分子」,批斗会这类的活动是免不了的。但不论是在广州的萝岗迁岗大队,还是在湖北鄂州新城大队,对于这无休止的批斗,柯愈金一直是逆来顺受。
关于被公开批斗、接受审讯、认罪,柯愈金的回应很淡然,也很朴实。
「第一次批斗很痛苦,但次数多了,我就麻木了;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猴子;」
「不是我们在缅甸打日本时看到的那种猴子,缅甸的猴子在树林里,很聪明;我是那种在街上被人家要求进行表演的猴子。批斗我,我就像一个猴子,在进行演出;」
「我从来没有当着那些人的面哭过,就是那些批斗我的人,说我是反革命的人,害得我和老婆离婚的人,打我的人;」
「我记得谁打过我,日本人打过我;还有就是文革的时候,那时我不认罪,一个要加入共产党的积极分子,觉得我态度恶劣,搬起报纸砸在我头上。至于其他人怎么打我的,我说不下去了;」
「我一开始不认罪,但是他们连续审问我20多个小时,我受不了了;」
「我认罪了,我在审讯笔录上写的是:笔录所言均是事实,我要求组织从严处理。写完后,我还说了一句,你们枪毙我吧」。
晚年人生 希望历史不被遗忘
因为柯被认定为「反革命」、「人民的敌人」,柯愈金和自己收养的孩子间,关系疏远。儿子结婚时,柯愈金正接受改造。最终,儿子在40岁得了肝炎去世。
1979年,柯愈金才得以结束19年的下放劳改生涯而回到广州,在将户籍落在一个孤寡老人家里并获得了新身分证后,原单位通知柯愈金可以回去工作,一直到1987年才正式退休。因为退休金的微博,退休后的柯愈金仍在原厂负责看守仓库,每月能有大概450元的补助。
逆来顺受的柯愈金曾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向官方提出了「平反、恢复名誉以及补发工资」这三大诉求,但遭到了拒绝。拒绝的理由,依据的是历年来各级单位对柯愈金身分的定性:1958年,广州市工业战线肃反领导小组曾将柯愈金定性为「历史特务,留原单位监督生产改造」;1959年9月,曾将其定性为「社改分子」;1980年9月,官方批复「维持原定性不变」;1981年5月,官方再次批复「维持原处理不变,可解除社改」。所谓社改,或许就是社会主义改造吧。
在中国大陆关爱国军抗战老兵志工团队的帮助下,离开了曾经栖身的铁皮棚,住进了带有小院落的两室一厅的平房。但这是一个临时的违章建筑,随时可能被拆除。因为 「反革命」的历史,有37年工龄的柯愈金并没有分到一平方米的房子,这成了他的心病之一。
垂暮之年的柯愈金,各种媒体对他参加对日抗战事迹的报导也越来越多。他临终前最希望的,是他们这一代人参加国军、报效国家的故事,不要被忘却。
真实与尊严:勿忘平凡人的生活史
历史绝对不能仅由胜利者书写,因为胜利及胜利之后的故事,未必和道德、公理、正义或是良知能够等同。一时的失败者,未必在千秋大义的历史长河中,也是失败者,却反而有可能成为上帝评断的最终胜利者。
历史也绝对不能仅仅只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生平传记,因为在战争与革命、斗争和冲突的岁月中,小人物和平凡人的悲欢离合,才是历史最为真实的一面。这也是我们今时今日在看待历史、研究历史甚至书写历史时,不能够忘却生活史、日常史的原因。柯愈金的故事很普通,但他背后的中国历史,则一点不普通,也不简单,因为这关乎每一个平凡人的过往,关乎他们的人性尊严和所经历的时代真实。
(作者为香港城市大学哲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