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论广场》凝神一瞬的勇气与谦容(杨渡)

陈雨菲和戴资颖1日对决,双方表现都十分精彩。(图/达志影像)

赢过日本不失误男人 李智凯获赞开腿太迷人。(中央社)

李智凯手扶鞍马,准备上场的那一瞬,心中在想什么?

十几年苦练,日夜受训,和家人的相聚也只能匆匆一会,而最艰难的动作,最艰苦的汗水,都只为了此刻,只有跳上鞍马后的几十秒瞬间。那几十秒内,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每一口喘气,每一次晃动,都是一次冒险。动作太急太快,心律节奏不对,失去一点点平衡,整个韵律就失去美感,甚至失败跌落,赛局就结束了。而十几年的奋斗,就这样失败。只有4年后再来。但人生有几个4年?

有些赛事更是优美与静定的比拚,而时间可能更短,例如跳水。起跳到落水只是一瞬,而所有的力与美,就只能呈现在这两三秒之内。

望着站在鞍马前的李智凯,我们就会明白,所有附加其外的各种国族主义的荣光与压力,其实都是多余的。他仍要独自面对。面对自己的勇气与怯弱,坚毅与承受。所有的选手,无论群体还是单打,都一样。

于是加诸于奥运的各种国族主义的声音,就变成一种多余的呐喊,是观众的集体心理投射,甚至是一种国族的自卑与傲慢的喧嚣。然而它无可避免。历史早已证明,所有的体育赛事都不能逃脱国族主义的宣传。反讽的是,愈是强化国族的宣传,却是证明国族的怯懦。

1936年柏林奥运,最懂得宣传的希特勒邀请导演莱妮.蕾芬斯塔(Leni Riefenstahl)拍摄奥运纪录片,首度将运动的力与美、运动员追求极致的绝对精神和国族主义结合起来,此片被称为「法西斯主义美学」的典范。然而,那虚幻的伟大国族,终究引来悲剧的终局。

二战后的每一次奥运,也脱不开冷战对立、美苏两阵营互为抵制的国族对抗。而台海两岸的国族认同,甚至会成为一种「罪」。1984年洛杉矶奥运,海峡两岸都参加,中华台北有蔡温义赢得1面铜牌,大陆则得到15面金牌、8面银牌、9面铜牌。李宁一个人甚至得到体操类的3面金牌。在奥运期间,美国人国族主义高涨,美国华人也不遑多让为两岸中华健儿加油。中文报纸当然大篇幅报导,当时《美洲中国时报》完整报导华人运动员,当然大陆运动员奖牌多,占了很多篇幅。结果等到比赛结束,《美洲中时》却因为这些内容被批评为「亲共」,告上蒋经国那里。余纪忠遭逢非常大的压力,后来《美洲中时》停刊,此亦为原因之一。

从此之后,我就对运动场的国族主义颇为敏感。然而两岸之间,既认同中华民族,又是冷战的对立阵营,国与族之间,对立交错,矛盾和合,界限非常混乱。民间的心态更脆弱,稍一不慎,一字一词误触雷区。最近热衷加油的影视明星误用一字,代言取消,损失惨重,恰恰是见证。

坦白说,奥运一直是国族主义者的最爱。金牌可以升国旗、唱国歌,所有符码莫不是在强化这种心理。而挫败者更想从运动中找回自信。1968年红叶少棒打败日本,金龙队、巨人队获得世界少棒赛冠军,在那外交挫败的年代,其实是自我疗愈的心理弥补。本来我在想,今年东奥,两岸都得了许多奖牌,得失心会少一点,气度会大一点。到如今,看网上的互相刺激,酸人酸己,一点也不少。看来也还未摆脱这种心理。

因此,我宁愿多看选手的力与美,因为无论多少国族的呐喊,到最后,选手仍要一个人独自面对成败输赢。荣耀与耻辱都与国族无关。看客喊完了,酸话说完了,电视一关,走人。唯有选手,仍要为自己的人生奋斗。4年后,有幸奥运再来。我喜欢郭婞淳的开朗、林昀儒的谦和、戴资颖的勇气、陈雨菲的韧性,他们和那些沉稳宽厚的选手,都是要走长路的人。

抛开那些国族主义的自卑与傲慢的喧嚣,我宁可欣赏选手凝神的一瞬,欣赏那力与美的极致,欣赏那深吸一口气、迎向挑战的勇气。或许,这才是对选手更完整的敬重。

(作者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