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1

绘图杨之仪

Line的提示音响个不停,妻放下筷子,把眼镜推到鼻尖,滑了几下手机荧幕

「有消息吗?」他急急问。

「没有。」妻答。

他们刚从外面回来,都淋成了落汤鸡,现在他一面滴着水,一面草草吃着泡面妻则丝毫没有要开动的意思。他想催促她吃点什么,但这些日子以来,交谈都嫌陌生,只有默默让蒸气淹没镜片,掩盖发红的眼圈。

弟弟不见了,是下午三点半的事。两年来头一回接到妻打来的电话,就是这么件事。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听起来软弱许多,语气尽是懊恼,而他只觉得大难临头--似曾相识的灾难,怎么会一再发生在这个家呢?就算妻说她会负责寻找,他依然满脑子都是弟弟那张会笑的小脸,及失踪后可能的遭遇,班也没办法上了,只得提早回家

一把摩托车停在家门口,就听到雷声轰隆隆,弟弟是怕打雷的啊,一听到打雷就大叫乱转,现在有谁在弟弟身边可以抱抱他?弟弟还在外头乱走吗?淋雨生病怎么办?

滂沱大雨当头而下,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家门,妻不在家,但她的摩托车还在。他雨衣裂开了,赶忙从客厅电视柜底层找了件不知多久以前在便利商店买的廉价雨衣,再度跨上摩托车,但把手怎么转就是发不动,踩了好多下踏板,才终于听到引擎的唝唝声。他吐了一口长气,将车速维持在十多公里,边骑边扫视四周。

以前弟弟不听他话在路上乱跑,他会生气,现在他满心期待弟弟会突然窜出来,让他看见,然而--没有,弟弟不在这条巷子。

忘了换雨鞋,没骑多久皮鞋从里到外就湿了个透,袜子也吸饱了水,但他顾不得那么多,绕了社区一圈又一圈,还骑到更远一点的市场与公园。可任凭他不断呼唤、不断张望,就是没有弟弟的影子。

轻便雨衣破了个大洞,雨直灌进去,他只好回家。

他站在窄小的院子里,开门的一瞬间,屋内黑黝黝的。打开灯,四面墙显得特别白,地板花纹特别惹眼,沙发也空荡荡。平常下班一进家门,弟弟总第一个迎接他,然后挣脱他的怀抱冲上沙发,坐在「宝座」上,咧嘴看着他。他会走过去,拍拍弟弟的头,然后去厨房拿点点心过来。唉,弟弟还那么小,一不在却让人登时觉得这四十坪不到的三十年老房子变得好大。

他和妻不再说话以后,都是弟弟让这个家充满生气。

两个女儿上了大学,他们的话就愈来愈少;那件事之后,就连在餐桌上要个纸巾,妻也不会出声。一有了弟弟,整个家都不一样了--女儿更常在周末回来,他俩也勉为其难地交换眼神

他换好衣服,坐在沙发上,努力想,电影里那些神探是怎么拼凑细节的?

事发当时的情形,或许该跟妻问清楚一点--她为什么没去上班?他似乎不小心瞥见她笔记本上写着的「休假一日」。电话里她简短陈述说,带弟弟去公园走两圈,中途经过工地旁边,铁皮围墙内打桩的巨大声响吓得弟弟惊叫起来,一阵慌张后,挣脱了妻的控制,在雨中失去踪影。

他回想起那次,一开始自已很平静,在电话里听完妻的陈述,只问:「就这样?」

妻叹了一口气。

「她自己开门出去,也应该在附近啊?」

「应该是,但我怎么找,就是找不到。」

「你有问问看邻居吗?有问问看路人吗?」

「今天下着大雨,路上没什么人。」

「说不定她自己过一下就回来了。」他说,毕竟不是第一次发生。

「她已经不认识路啦,到现在都过四个小时了!」

妻的声音要哭要哭的,但「四小时」?之前不是走失半天也找到了?应该没那么严重吧?

那时候他以为会和以往一样圆满解决,却事与愿违……现在弟弟已经失踪一小时了,他抱着头,愈想愈觉得害怕。他不断告诉自己,之后发生了很多,但都过去了,至少他们应该面对的是现在。

过了十分钟,妻进门,她那头新烫的卷发变了形,眼睛也肿着。

他立刻问道:「你去哪了?没骑车?我刚刚骑到公园那边都没看到你。」

「你骑去哪个公园?」

万坪公园。」

「是森林公园,你找错边了。」

「等下要不要去里办公处或是警察局,看看监视系统之类的呢?万一他被谁抓走怎么办?我到哪里找他啊?」

「等下吃饱饭我们就在这附近到处问看看,温医师那边我们都会去问问。我刚看到淑芬已经把消息PO到line群组请人转发了。」妻说着。

「群组?里面没我吧?」

前年小女儿刚上大学,许久不回家,他曾问大女儿知不知道姊姊的情形,得到的回答却是:干嘛不自己办一支智慧型手机加她line?虽然他向来不喜欢这种等同于下班还要应酬的东西,连脸书都没有,但公事还真逼得他不得不使用。可是当他们两夫妻愈吵愈凶,乃至冷战,大女儿也不太和他说话了。

这次妻倒是很干脆,把他加进朋友群组里,但里面目前还没有任何消息。

「我先去温医师或附近的店家问问,看看有没有人找到弟弟。」

「我想煮点姜茶,你不喝点再出去吗?外面很冷。」

「弟弟还在外面我真没心情,你喝吧,我再出去找找看。」

温医师那里没有人看到弟弟,拐角文具店也没有人看见弟弟,远一点的7-11店员说好像有看到,但是也不确定……绕了一圈,徒劳无功,他又走回家门口。

「你要先吃吗?」

妻摇摇头。

「先去里办公处吧?我已经打电话请里长调监视影片!」

里长大婶泡了茶请他们喝,而他们就坐在那里看了两个小时影片,可惜还是一无所获。里长答应会帮他们广播,然后又问道:

「他如果从家里走失,走出社区,附近路口监视器会不会拍到呢?去派出所问吧?」

接着,两人又走去警局

「不见了?多久以前的事?是人抱走的吗?」看起来比大女儿还小、脸上冒着痘痘的值班警员这么问。

妻把手机里弟弟的照片秀给对方看。

「我可以帮你把讯息转贴在我们派出所的脸书跟line群组啦!要不然里办公处的公告栏有走失民众或走失犬猫的协寻海报。你们看看要不要做一张先拿去贴。」

警员是新来的,不知道他们很熟悉那个公告栏。第一次看那公告栏时,上面一双双眼睛瞪着他们,瞪得人心里发慌--小小孩、少年、老人家、米克斯犬、马尔济斯犬、贵宾犬、拉不拉多犬、波斯猫、短毛猫……

再往下看文字叙述,有几张上面写的走失日期更是令人心惊。

「民国八十九年十月五号……这个小朋友在附近失踪的啊……」

「年纪跟我们姊姊一样大……」妻说着,叹了口气。

那次他们把照片印制成海报,贴上了公告栏,却没有任何帮助。他心里隐隐觉得,那个公告栏不太吉利,上面所有离家待寻的,终究不会回到家。

他们楞站在那里,下一分钟,有民众来说社区那个吸胶男在乱,警员立刻就跑去处理,把他俩晾在一旁,他简直要发火。

吸胶?那吸胶男这附近谁不知道?天天也在后巷吸,又不是什么新闻!他有我们弟弟不见重要吗?弟弟不快点找,要是永远找不回来怎么办?如果是被人抓走有立即生命危险呢?

别生气,生气也无济于事,要不我们先印协寻海报再来,还是你要估一下弟弟可能会经过的路口?」妻如是说。

两人摸摸鼻子离开警局,又到公园去找了圈。弟弟依然不见踪影,雨又开始下了,还刮着风,伞骨翻了,雨伞开始渗水,看看手表已将近十一点,两人只好回家。

在外面跑了几个小时,一进门没换湿衣服就赶快开动。

泡面是刚刚临时从储藏室拿出来,麻辣口味的,往常他们总吃得满头大汗鼻涕横流,拚命灌水擦鼻子,然而这天妻把面泡好,自己的那份就放着,筷子都没有动一下。他则囫囵吞着,连杯水都没喝。

重感冒一样,食不知味,他想。

「欸!」

「嗯。」

「我还没跟姊姊说,她最近在考毕业考。」

「嗯。那妹妹呢?」「妹妹说她上次放假回来,有拍几张弟弟的照片,她已经传到脸书上,看看朋友们能不能帮忙转贴,她说之前有朋友找成功过。她说还有个报告得赶,周末一定会搭客运会回来,看看能不能帮忙。」

「嗯。」他只是这么回。

那次大家也是这样分头散播消息,最后落了什么结局?想着,他在浴室里那一片氤氲中,竟掉下泪来。

原来他也是有眼泪的。

夜里,他们各自占着床的边沿,中间空了好大一块--以往,不,就在昨天以前,弟弟都睡在他们中间。这孩子在外面有像样的地方睡吗?今晚有没有吃东西?会不会挨饿挨打?

他睡不着。他从未想过自己有失眠的一天,还曾经嘲笑妻的更年期,然而现在他在黑暗中张大了眼睛。怕吵到妻,他连翻身都不敢。不知过了多久,肩膀都躺得酸了,却听见妻在啜泣。

他伸手开了床头灯,长久以来,两人第一次相对而卧。

「会找到的,我们要相信会找到的。」他看着妻这么说。

「弟弟这么小,在外面会不会被欺负?」妻边擦眼泪边说。

「你别看他那样,他没那么好欺负。」

「你还记得他尿床吗?还有一次吐到你头上。」

「我生气了,结果他怕得发抖!」

他记得妻愤怒的眼神,她想阻止他对狗发飙,但他们正在冷战,于是她一掌拍上桌

「他好可爱,好听话……还记得从医院带回来的时候,喂他喝牛奶,他真的好乖……」

她陷入回忆中,而他赶忙接话:

「就是怕打雷,怕鞭炮,还有怕工地的声音。」

妻似乎想讲什么,但欲言又止。

「怎么了?」

她没回话,他则想起那次接到警方电话之后,他也曾问过她一模一样的问句但那次她的反应让他勃然大怒。(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