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牌功夫润饼

图/邓博仁

再也吃不到外婆牌功夫润饼。

拆旧建新的儿时老屋,已从地表永久消失,仅留几张建物遗照供人怀念。怀念老屋里的兴盛衰败人来人往,以及各种食物味道酸甜话语。

尾牙时节,外婆习惯于老屋内宴请亲朋好友吃润饼,将一大家子人牵引入屋来享受润饼食宴。是不是团圆时节,都要吃些圆的食物?中秋节时掌心大的月饼包裹各种馅料,满满的,特别讲究皮薄馅多,外观印上花形,刚好凑足花好月圆的吉祥意头。

润饼也圆。

大清早现做润饼皮的老板娘特意交代:「今天出大太阳,早早叠好润饼皮后记得盖好。」厚厚一叠颇有分量的润饼皮刚进家门,立即取出对折再对折,圆薄透光的饼皮转眼成掌中扇形,一个个扇形叠上白圆盘,转眼化作三朵花瓣细腻的大白花,上头盖张干净微微湿润大白布。食用前方能掀开布,拿一张折叠如扇的润饼皮,小盘里仔细摊开恢复圆形,往薄能透光的圆饼皮上放菜添肉,给自己的味蕾包装一分特制礼物,最后包裹成雪盈盈沉甸甸的长条型润饼。

蕾丝白纱般的圆状润饼皮,一人取一张,在手边摊开后比整只手张开还大,似人低头思故乡时望向属于心中的那轮皎洁明月,发挥各自想像,包进各种费时耗神精心烹调的佳肴,豆芽菜、香菜、鸡蛋丝、焢肉、红烧肉、虾仁、辣椒酱、红萝卜丝、豆干丝、笋丝、香菇丝、花生粉、砂糖……种种菜色阵列于前,任君取用,没有强制性的步骤和规矩,爱吃什么抓什么,喜吃多少放多少,一人手中握着一卷白皮润饼,滋味在各人口中「大同小异」。

比起能全权做主「一人独包」的端午粽子,外婆更爱召集儿孙回家吃「自己包自己」的润饼。

圆桌边上围着一圈人,桌上摆着一圆盘一圆盘菜肴,吃卷润饼,能创造出有多少人就能吃出多少种口味相异的润饼。外婆说没有谁包的润饼更好,喜欢自己手里握着的嘴里吃着的最好。喜欢,最好。

儿时觉得吃润饼很是麻烦,享用前得先diy亲自动手摆弄一番,料包多了怕出糗,包少了吃不香。年幼手小润饼握不好,时常咬一口后润饼结构就松散了,最后还不是落入碗里,像平常吃蛋饼夹蛋夹火腿那样一口一口慢慢吃完。不过,观察别人怎么包润饼、如何吃润饼倒是件有趣的事。

大舅偏好在一张薄皮之内猛塞狂放包入大量肉类和几许点缀的绿,润饼包裹完成个头足足能有别人两倍大,双手握不了,必须一手握住,另一手从底下捧着,满满馅料才不至于一股脑冲破底皮防线,落得满手满地一片油亮。这类个头极大的润饼,不易吃,易出大糗,风险极高,往往上头张嘴咬破一道开口,下头同时皮破菜流满手油腻,吃得很是狼狈。

故双手捧大个儿润饼者,打从制作完成那刻起,无不努力放张舌齿大口,以秋风扫落叶之姿预计两三口之内全部解决掉,尽管吃得脸颊膨鼓胀大亦在所不惜!咀嚼间,整张脸下半部呈现高难度上下快速挪动,令观者常有听见下腭骨喀喀作响之错觉。食者专注咀嚼,一双眼瞇得极小仿佛快从脸部版图上因过度挤压而消失,在如此存亡危急之际,竟隐约可见其目中飘出点点感动泪花。几次欲鼓起勇气决心效仿一次,却在评估年幼手小捧不住大个儿润饼而作罢。

后来想出一方法解决手小困境,请母亲帮忙捧,我努力张嘴咬下便是,未料年纪不足十岁的我,即便使出吃奶气力张大嘴,亦只能一口咬下顶端的半边江山。光这半边江山还差点令咀嚼动作运转当机,被迫原地吐出,幸好含在口中一小会儿,食物体积略缩小才得以成功咀嚼。

二婶婆聪明懂得用两层润饼皮加固,放入适量菜肴,轻松卷起。这方法我试过一次,用双层饼皮加固,菜量少放,确实能杜绝皮薄漏油漏馅危机,但细细咀嚼起来淡淡然,失去外韧内里香热口感湿脆油烂的混合丰富式痛快,尝过一次后深觉若按此法,不吃也罢。

此吃法看似精明,其实并不聪明。多了层皮,张嘴咬下并不困难,但好润饼皮极具韧度,上下两排牙齿咬住外皮与内馅后,必须手往一个方向移,嘴往另一方向轻扯,移扯之间易导致脸部五官变形,似一张脸皮与一张润饼皮拔河奋战,实则吃力不讨好。

吃润饼者,凡能吃出悠然自得一派优闲者,皆是食界中的高手级人物。

先将润饼皮如向日葵对着太阳般,高举,对准室内灯光观察皮之状态,心里有数后,将扇形饼皮置于干净盘面展开成圆,食材一样一样迅速往上堆叠,特别是取用咖哩高丽菜时,绝不会忘记必要性的数下挤压,排掉多余菜汁后才往自家润饼皮上对齐整队。这样的人,对润饼往往有其排兵列阵的基础性原则,他们放料顺序几乎每次皆相同,唯有这一卷先多放肉、后一卷多放菜,或其他个人临时起意的小癖好微微相异而已。

真正会吃润饼者,只用一手握住便可优雅享用完整分润饼,一如武侠小说中独臂杨过,一手能撑起一片天。润饼经悉心包裹,不会显小也不至过大,刚好是张口能轻松咬下的大小。

吃润饼,很难一口下去瞬间咬断,须斗智斗勇带点情感去咬拉断扯。润饼不是春卷,不是脆的,是坚韧的,须轻拉带扯咬下后细细咀嚼。

食材与饼皮入口后,一时间难以分清嚼出的花生和细糖味,能否将手中此物归类于甜味点心,亦或臣服于浓浓肉香和咖哩高丽菜清爽又浓郁的口感,将之归诸于一道菜?

年幼时脑内的菜谱归类,润饼既不是菜,也并非点心;润饼独树一格,自成一派,留在特殊分类里,既是宴客美食,也是甜咸味小点心,偶尔也充当夜间主食,狠狠吃上完整一个,再喝碗热汤,饱矣,足矣。

欧美人士大多知道酥脆爽口的春卷,但雪白皮薄筋道的润饼所知者甚少,此乃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牛津英语词典》早将润饼以popiah收录,定义为a spring roll,一种春卷。但此春卷并非中国人认知中的春卷。西方人吃的popiah,语意上是中国人的润饼,实体食物却是春卷。

再也吃不到外婆亲手做的古早味润饼。母亲回忆,外婆牌功夫润饼做起来十分不易,往往要费上一整天功夫。为了人人都能吃得尽兴,举办润饼宴当日清晨,外婆先步行至菜市场,因用不惯菜篮车而徒手拎着数颗高丽菜和其他食材,一步一步一路拖行返家,接着还得爬至老屋三楼,再外出,再拖回,来来回回的路程负荷全压在外婆晚年肿大变形的膝盖上。

光切高丽菜足足能切掉一整个白日。外婆十分讲究卫生,高丽菜必须一菜叶一菜叶掰下来清洗、沥干、切成细丝,然后才能开炒。

火炉上,已看不出原本圆滚体型的纤细高丽菜丝倒入一个大锅子,慢慢翻炒,经高温慢煮,湿软熟烂的高丽菜被推向大锅子周围,空出锅子中央高温摇滚区,再次倒入全新未炒的高丽菜丝,一而再,再而三四五六七次,周而复始不断重复相同动作直至七、八颗高丽菜全数香软湿糯。

此外还要抽空准备各种菜肴,每样菜不能统一用一次性功夫全体到位制作完成,皆要一样、一样单独制作,很费功夫。

外婆花心思和整日时间制作出来的润饼味道,至今已吃不到。

只有回忆的此刻和偶尔睡梦中,能依稀回味当年百分之一的美味。

我已很久很久没有吃润饼。

双手捧吃的润饼,仿佛暗示人抛开对器物的依赖,不用筷子夹吃,反用手掌小心捧吃,用身体的触觉、视觉、嗅觉、味觉充分享受此等美食。一口咬下,油脂的肉香浓味、各种蔬菜的清新鲜甜味、花生粉的坚果浓郁味、香菇特有的山林菇香气、反复咀嚼豆干丝的豆腐味、笋丝的清爽味、虾仁的鲜甜美味、鸡蛋丝的柔和味、香菜独有的特殊香气……搭配各式各样软的、脆的、滑的、厚的、硬的、黏的、松的、凉的、烫的、劲的、嫩的口感,一张圆白透光润饼包裹的不仅仅只是多样食材,口中反复咀嚼的那一口,绝非仅是一道菜里的一小部分。

圆白蕾丝究竟能海纳多少食物综合后加乘的美味?

唯有包裹并咀嚼该卷润饼者,能知晓。

许久不吃润饼,是怕吃润饼,怕混淆了记忆里外婆润饼的味道。

期盼能回梦乡里去。去吃外婆的润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