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沉默的真相:蘇哈托之後,印尼的轉型正義

纵使当年的独裁者苏哈托(Suharto)早已下台且逝世经年,他所制造的阴影还笼罩在这万千群岛。 图/美联社

今年也许是适合道歉的好年。德国国会日前通过决议案,认定百年前鄂图曼土耳其帝国对亚美尼亚族发动种族屠杀;美国总统欧巴马代表美国,向日本原爆与二战中的罹难者致哀,并与幸存者拥抱表达慰劳。不过,另一个上世纪另一个惨绝人寰的屠杀地——印度尼西亚——仍旧没有迎来忏悔与反省那场五十一年前的「1965年事件」。

四月初,事件被害家属、民间组织、专家学者与官员发起一场关于1965年悲剧的研讨会,这是政府与被害者代表首次面对面的接触,可视为是和解的开始。而两个月后,一些过去曾参与屠杀的退役将士们也举行了研讨会,但他们的态度依然是「捍卫国家」,持续为建国五原则(pancasila)作辩护,并呼吁民众遗忘过去、面向未来。几乎在同一时间,印尼国防部长公然宣称,那些共党份子死有余辜,重弹共产主义威胁的老调。

军方这么多动作,都是为了反制现任总统佐科威(Joko Widodo)可能在即将到来的独立纪念日,向屠杀的受害者公开道歉。问题是,纵使当年的独裁者苏哈托(Suharto)早已下台且逝世经年,他所制造的阴影还笼罩在这万千群岛;如今印尼军方与保守势力仍盛,佐科威能够完成他2014年的竞选承诺吗?

让我们先回到五十年前,「1965年事件」。

苏哈托之后,民选总统哈比比(中)开始着手推行一连串的民主改革。图中的人偶(左)为「930事件」中遇害的将军。 图/路透社

不管是出于对社会主义的青睐或是政治纵衡术的需求,印尼首任总统苏卡诺(Sukarno)自建国之初,就与北京政权的互动暧昧不明:譬如在韩战期间,联合国大会曾就中国援朝的行动,进行判定是否为侵略者的决议投票,当时印尼代表投了弃权。随后为了马来西亚的独立问题,印尼更与西方交恶,形成短暂的「平壤—北京—河内—金边—雅加达」地缘轴心。然而,热衷输出革命的北京显然没有顾虑到印尼政府(特别是军方)的感受。北京协助武装印尼境内第五纵队的工农势力,虽名为抵抗英国(马来西亚)帝国主义的入侵,但子弹并不会自动分别敌友,而今日之友也可能是明日之敌,北京对第五纵队的支援让印尼军方感到芒刺在背。

根据不完全统计,六零年代印尼共产党人数高达三百五十万,是印尼最大的政党、亦是世上仅次于苏联、中国的第三大共产党,其势力渗入政府,逐渐掌握行政与立法权。此时,一些左倾的军人却发动一场激进的政变,透过成立「930革命委员会」,绑架并杀害数名军方高级将领,导致原本看似稳健步入体制内的印尼共产党,一夕间成为叛变的政府公敌——该政变给了苏哈托阵营绝佳的借口「清君侧」。

为打倒930组织行动阵线串联,苏哈托阵营在西方势力(主要是美国中情局CIA)的协助下,展开大规模的反共行动。这波扫荡共产分子的行动,很快地便升级成为失控的屠杀与政治报复;战场从雅加达、西爪哇开始,接着延伸至巴里、苏门答腊、加里曼丹等全国主要岛屿,对象也从共党份子,扩张到行动阵线成员的政敌,以及所有苏哈托阵营看不顺眼的嫌疑犯。照CIA的报告,长达数月的清扫让共产党被完全取缔,迄今仍为非法组织,而屠杀所造成的死亡人数可能已达五十万以上。成功扳倒共产党的苏哈托成为了印尼的新独裁者,建立超过30年的「新秩序」(new order)。

1965年的苏哈托(左二)。 图/美联社

1965-1966年肃清共产党行动中,一卡车一卡车的共产党青年被载往监狱囚禁。 图/美联社

对一个年龄中位数不到30岁、又被长期禁锢在威权下的国家来说,这段黑色的历史记忆混沌不明,但近年两部屠杀事件纪录片《The Act of Killing》、《The Look of Silence》陆续问世,使印尼年轻一代接触并开始询问真相,也让受害者家属更愿意站出来寻求和解。

不过,就现实来说,官方仍不愿揭露事件全貌。相较于赤柬受到世人谴责,联合国特别法庭及国内法庭对红色高棉的双元调查审判,印尼「1965年事件」的屠夫们依旧躲在反共护国的大纛下,结果就是公理正义离印尼越来越远。从五十年前的大屠杀,到1998年的「黑色五月」,再到东帝汶独立运动、亚齐分离主义等血腥镇压,政府相关人员几乎不受问责,助长了民间极端主义的气氛。

苏哈托的强人政治在1998年落幕,印尼正式进入民主转型期。过去建国五原则里强调的国民一致性,以及带有指导性的民主主义,受到多元族群主义的冲击。在威权时代,首要原则是人民必须有宗教信仰,虽然一般认为印尼是世上人数最多的穆斯林国家,但伊斯兰教并非是国教,基督教、天主教、儒教、佛教等六个宗教均是通过认证的合法宗教。换言之,在苏卡诺的新秩序下,即便是伊斯兰教亦得受到监督与控制,这与部分中东国家的政教合一大相迳庭。随着印尼的民主化益深,原教旨主义的穆斯林,与世俗名义上的穆斯林对立也就越多,社会分化渐渐扩大。

世人给予苏哈托的评价两极,对受难家属与人权团体来说,苏哈托的暴政让他成为罪不可赦的众矢之的,但同时对许多人来说,苏哈托是稳定印尼发展的重要政治人物。图为苏哈托博物馆。 图/路透社

美国911事件后,美国及其盟国发动全球反恐战争,当时印尼也是其中一员。几场战争打下来,西方暂时取得优势,盖达组织不得不转进东南亚寻求发展,与巴希尔(Abu Bakar Ba'asyir)领导的印尼圣战理事会(Majelis Mujahidin Indonesia, MMI)、伊斯兰祈祷团(JemaahIslamiyah, JI)等大小外围组织联盟。巴希尔曾流亡马来西亚十多年,在苏哈托倒台后回到印尼,继续他建设伊斯兰国的伟大事业,并不定期地发动恐怖攻击。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为当权者所容忍,不久就被逮捕受审。数度进出牢狱,却也反而使他登上精神领袖的高峰,成为极端伊斯兰份子反抗政府的象征,鼓舞不少年轻人投身圣战。

这些圣战份子针对的不只是政府、西方人士,也包含了对国内少数民族的迫害;像是伊斯兰人民论坛(Islamic People's Forum)、捍卫伊斯兰阵线(Islamic Defenders Front)等,都曾攻击什叶派(Shiite)和阿玛底亚派(Ahmadiyah)穆斯林的礼拜场所,或是和基督教徒起冲突。语言恐吓、暴力杀伤,以及焚烧「亵渎者」的住宅和教堂等暴力行为屡见不鲜,但政府多半袖手旁观,某些激进官员还会加入加害者的行列,可谓与50年前的屠杀如出一辙。

苏哈托下台后的印尼,经济飞速成长,国民平均所得十倍翻涨,甚于中国的八倍多,但印尼民主转型相对缓慢,政府治理(法治尤其)始终效能不彰。根据世界银行的全球治理指标(Worldwide Governance Indicators, WGI),印尼在2014年的排名约落在全球二分之一国家之后,尤以政治稳定和反贪表现最差。正如前述,强人虽逝,威权时代留下的遗绪却积习难改。最明显的就是从过去军方的铁腕肃清,现在转由警方强横执法。整体来看,嫌犯死伤数量或许减少了许多,但国家暴力对付人民的本质没有太大改变;一些公务员更透过寻租等贪腐行为,压榨社会底层,或是借着政府严惩极端份子的奖励,滥用职权诬陷平民。

领导印尼圣战理事会的巴希尔,极具声望,是现今印尼伊斯兰极端份子眼中的精神领袖。 图/欧新社

911事件后,盖达组织转往印尼寻找盟友。 图/欧新社

种种官逼民反的举措,增长了公众对政府的敌意。由于警方的法律免责权相当的含糊不清,接连引起冲突。某部份极端的教士甚至将之指为异教徒(kafir)或压迫者(thaghut),鼓吹流血反抗,各岛的社区出现越来越多的响应声浪,以暴力报复警方。此类所谓的民间执法,还得到一些地方政府官员、或半官方教派团体的支持。鼓励暴徒行为,等于暗示人或宗教的权力可以凌驾国家机构,显示印尼内部对于极端主义、法律精神,乃至于民主原则,存有不小的认知差距。

事实上,印尼并非自绝于普世价值外。早在1993年苏哈托便以第50号总统令成立国家人权委员会(Komnas HAM),但在威权体制下仍只是装饰门面。而在苏哈托之后,哈比比(Bacharuddin Jusuf Habibe)仓促地接下总统之位,试图推行了一些民主改革的措施,像是1999年公布的关于人权的第39号法案,企图强化国家人权委员会的职能。但残暴血腥的「1965年事件」,一直到2007年才等到人权委员会的首次调查;2012年才公布了第一份报告。

尽管面对庞大的政治压力,委员会仍就事实作出陈述,指出那段基于反共的黑色岁月,存在着多数违反人权的案件,亦具体找到了一些行凶的人事时地。但时任总统苏西洛(Susilo Bambang Yudhoyono)虽是印尼首任民选领袖,但出身军系,属于既得利益阶级,政治包袱太过沉重,也不具足够的实力与勇气推动转型正义。这项未尽的任因而落在佐科威身上。曾在2014年竞选期间承诺将审慎处理这件灭杀行动的佐科威,却在2015年、「1965年事件」的五十周年,回避了「道歉」的问责。

追究有罪不罚(impunity)的案件、节制政府官员,包括军方、警方等滥权行为,这不只是对被害者的补偿,亦是协助印尼瓦解极端主义与平息分离主义,重新凝聚人民对民主制度以及国家认同,让印尼得以继续前进的重要关键。短短的十余年间,印尼已向选举式民主政体过渡,成为世上第三大民主国家。但就如同在第三波民主化里走回头路的国家,要再进一步成为自由式民主政体,面对历史真相或许是好的开始。

面对历史真相或许是好的开始:受难家属与人权团体模拟了受难者的墓碑,借以悼念跟抗议苏哈托的暴政。 图/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