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膳札記】舒國治/怎樣才算得上很會吃(上)
图/甘和栗路
身边常有朋友,遇到吃东西那当儿,往往道出教人惊喜见解,这时我们心想:「啊,这人会吃!」
这样的朋友,多年来,在好多好多不同城市不同国家不同场合,总会遇上一些。和他们聊吃,真是有意思。
所谓人很会吃,应该是这个人很能发想在突来的这一刻心中很欲吃到的东西。比方说,他道:「看着这个夕阳,对着这杯白葡萄酒,如果有一盘白切鹅肉,加上几片台式的粉肝,再有一小盘没洒美乃滋的凉笋,那会多好啊!」
又好比和他逛完旧书店出来,他道:「要不要再多走两条巷子,咱们去吃刚刚出炉底部煎得酥酥的韭菜水煎包?」
所谓人很会吃,哪怕他到了外地,皆能大约找出自己可以入口又无需受制于当地食物之形格势禁也。譬似到了美国城镇就只好吃麦当劳这种思维,于他便不存在。或到了巴黎要不见得餐餐吃法国制式餐厅菜(观光客会碰上的店),却又能吃得不错。
很多人皆有经验,在纽约找馆子吃饭,有时未必比你去Whole Foods或Zabar's买些现成食物返回旅馆摆布成一桌会更好吃!
像这样会吃的朋友,当有人要宴客、问他该挑哪家馆子?该点哪些菜?他立刻就能回答。
当聊到某一碟小菜,像㸆麸,他会说:「你看,就连这几片小小㸆麸,他也撕得一丝不苟。㸆麸上搭配的那几粒毛豆、那两三朵黑木耳、那三四片笋丁,以及那一两瓣香菇,也都毫不马虎。能从这样一碟冷菜,就可判断此店不错!」
通常这些「会吃」的高手,上述的那些「底部煎得酥酥的」、「没洒美乃滋的」、「㸆麸撕得一丝不苟」等讲究,很自然就流露在他的言谈中。
▋不会只吃名店的菜
一看这标题,相信看官立然就懂我所说的。身边有不少人,永远最快知道名店之新开张,永远追逐有名气、有得奖的店。
这样的吃家,比较接近我所说的「不算是很会吃」的人。且说一例子。加州的柏克莱,几十年前就被北加州地区的百姓视为「好吃之城」。后来有一家Chez Panisse开了,主持人Alice Waters的卓越选取食材见解及烹调观念震撼了遐迩,成为名店。有一次一个朋友(很懂吃,亦很勤于去吃)游经旧金山湾区,打电话说他吃得很开心……也去了柏克莱……我问他:「连柏克莱你都有停?哇,太内行了吧!那都吃了些什么厉害的食物?我从前向你盛赞Top Dog的热狗吃了吗?」他道:「我总共只吃了Chez Panisse一家。」我心想:「啊,是了,他竟然还是那种只吃名店的所谓饕客吧!」
名店也会有好菜。但只吃名店,代表他不常自己找出更有可为之店。那种「不爱找」「不勤于找」「不享受钻僻巷觅得佳店」之人,他的懂吃,其实是很窄的。
▋坊间店家的见闻与资讯颇深厚
一问起牛肉面哪家好吃,他随口说出两三家,总是最拔尖美味的。并且也是不少饕客早就称许的。若要再多问一些,他也能道出某些幽隐在偏僻角落,却也有独到之处(即使有人说这店脏)的店家。
又一问起卤肉饭哪家好吃、水饺哪家好吃、胡椒饼哪家好吃、蛋炒饭哪家炒得好、蚵仔煎哪家好、越南牛肉河粉哪家好、最简易的稻荷寿司以及铁火卷哪家、清粥小菜哪家、酸菜白肉火锅哪家、小馄饨哪家、菜肉大馄饨哪家、烧饼油条哪家……甚至已逐渐凋零的面种如蹄花面、榨菜肉丝面哪里吃得到好的,他全说得上。
以上说的是小吃。若说餐馆,也要行。
并且,好的吃家通常会道得出哪些菜在A馆是如何好、在B馆是如何不好,这种很细致的差别。因为并不是每家江浙馆的㸆麸都是一样好,甚至不是每一家有卖葱烤鲫鱼的你都敢吃!
同样是北京烤鸭,高手会挑的店,真的不多。有时前十年他吃A家,后十年他只乐意吃B家。更甚者,近年他一家都不吃了。
那些名菜,如川菜中的麻婆豆腐、宫保鸡丁、回锅肉等,他全有他千挑万选的店家。甚至,他偶去吃的麻婆豆腐的那家店,还不是一家川菜馆呢!
再说到白斩土鸡,似乎各种馆子皆有;但要吃到真正满意的,往往不能进成名立万的名馆,反而要到郊外山谷里的小店,才吃到最美味的。北部多山,三十年前流行在山谷里开「土鸡城」时,造就了大伙对土鸡风味之挑剔。近年山谷里卖土鸡的店大量减少,而所剩不多的店,仍是城里人追求「山家清味」的梦里田园。如今的吃家,到了坪林、石碇、竹子湖等山谷吃饭,除了土鸡,还更注重别的风味,像当天清早摘的野菜啦,像茶油炒饭啦……
许多台菜的名店,有时他冷菜中的咸蚬仔、粉肝、鲨鱼烟、凉笋,还胜过他的热菜,这种道理,常常多思考即可得知。而这种认知,便是高手饕客所练就的世故。
西餐亦然。太多喳喳呼呼的店,好像这也擅那也擅;但如有一家小小义大利面的铺子,三、四种面皆制得好(像我某次走进花莲市明义街的一家叫「小废柴」的店),不多装模作样,价钱甚至还不贵,如一盘只是二五○元,高手饕客吃上了,他怎么还会进那些自诩高级的骚包店呢!
尤其是他所身处城市的餐馆实况,他也能道。比方说,三、四十年前的名馆,许多菜的高下,常能公允谈论。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菜馆,像「东生阳」的哪几样菜是如何如何出色,别家望不了项背。「湖北一家春」是少有能吃到湖北菜的地方。「陶陶」这种新派上海菜,也只有在那种自由奔放、经济起飞的年代会被开出来。
▋有更上一层楼的觅吃兴致
譬如几个人都来到了基隆庙口,心想,就往仁三路夜市走吧。但这个懂吃的人,他往往说:「我们今天来吃点不同的东西好吗?」
并且,大家听了他这么说,居然完全没有异议,咸认:跟着他走就对了!
且绝对相信,庙口以外的美食,也只有他,我们才敢跟随。
据说,这种懂吃的人会有一见解:「每十年我们再重访北港、再重访台南、再重访屏东、再重访长滨……除了很想再次品尝当年的佳店,但也应该四处张望,很可能更厉害的新铺子已浮出来了。另一可能是,有些当年的名店早就退步到不像样了。就像上星期我们看到嘉义有些鸡肉饭的例子。」
厉害的吃家,最了不起的,是能把很简略的几样食物,吃成、咀嚼成、搭配成极为鲜美富滋味的「口中物」,而很心满意足的吞进喉里──像把鱼头的脑汁咬出,再与煮得很黏熟的米饭同嚼,接着吃一口㸆得软极的㸆芥菜,再尝一口蒜苗豆干丝……这一类很助消化、很激发涎液、很在口舌间极感美味的用餐法!
蒸鱼时,把冰箱中的一方东坡肉切下四、五片极薄的片,盖在鱼上(中间夹三四片豆腐)也垫在鱼下(中间也夹两三片豆腐)。蒸熟后,鱼好吃,肉更好吃,豆腐也香美。最要者,鱼汁来淋饭,最美。
并且,在这么吃之前,会早在脑中遐思哪些菜要哪些配、何物与何物要如何取得。
将道口烧鸡在上菜前方撕成细条,如同是点心冷菜,常亦是佳馔。
坊间的卖卤菜的店(如面摊),只买带脸颊附近的猪头肉,一小块。回家在吃饭前,切成极薄极薄的片片,然后跟刚刚开锅的热饭,沾一下,摀一下,如此夹来吃,最美味。
▋不断生出好奇心,是造就「会吃」的动力
故而每次再去那些老镇,便是查探它的岁月变化。而由吃店作为探看点,正好又省事,又不失是一个观察社会、观察世道的好方法。像去新竹,总乐进东门市场,一来是探寻卖吃摊肆,一来是游看市场左近与市场本身的建筑、规画。
这样的吃,先是好奇心,一次又一次的好奇心,最后练就了世故。今天的鹿港,和十年前有些不同;日本的东京,难道不是吗?
走在东京街头,想,是走右手边这条街找吃,抑是左手边这条?这是最有趣的。也是最令「懂吃者」兴奋的一件事。
乃这考验他的世故。当然也挑战他的好奇心。
在东京,一家名店接着一家名店吃,很容易。倒是自己信步由之,走着走着,看到教自己很想掀帘进入之店,这才有意思。
那种极世故、极有定见,又极有冒险心的高手饕客,在东京玩个七、八天,一家名店皆不吃,只一迳找自己突然撞上的店,这种玩法,最教人佩服,也最教人向往!
▋是你,你把饭吃成好味美味
你很会吃,不能是你住在东京、巴黎、汕头、顺德才很会吃;你住在稍微简略的乡镇,像鹿港,像新竹,也要吃得相当好。
鹿港不见得有东京会有的披萨或烧肉,或顺德的煲仔饭与蛇羹,但会吃的人既已住在鹿港,便自己要想办法令自己吃得美味、吃得愉快。
这就是极多极多的台北人家,从来没吃过一顿米其林,而你问他,他说他吃得很好的道理。
又有人从他留学过、工作生活过的美食大城像罗马、东京等回到台北长住,虽然怀念昔日常吃到佳美味道,但今日你已然在台北过日子,你要在吃到好的馄饨、酣畅的烧饼油条、切得白白嫩嫩的水煮大肠、喝到摊子上一杯酪梨牛奶、公路边买到盛产时四斤一百的当令荔枝等等当中,自己设法做一个吃得好又吃得愉快的台北人。而不是整天怀念那遥不可及的远方!
所以如果你恰巧住在美国,许多你习惯吃的身边食物一下子没了,但你也要打起精神,自己在异地把饭菜的版图逐渐打开。葱油饼没得卖,你在墨西哥超市买了冷冻的taco饼皮,自己在锅上烙成葱花蛋饼。你买了超市的牛小排、牛尾,照样做成你想吃的中式口味。有时你买洋人市场的豆浆,做成你想吃的咸豆浆,虽然搁的鱼松、榨菜丁、油条、醋、虾皮等,要略费周章,然一旦成了,你和你的美国客人会兴奋极了。
▋在食材的配伍上,有相当的敏感度
会吃之人,对于食物之搭配,有几乎像是天生就能选妥A与B配,C与D配便是最有道理或最美味的那种美学高度。
例如有些素菜不宜荤配,顿时就知道。像百合绝不可与荤料同炒。芦笋亦不可荤炒。芹菜也不适合。甚至莲藕亦然。
牛肉通常不大会与笋丝同炒。
笋丝莫非比较清雅?或许也。
但牛肉与葱段同炒,如「葱爆牛肉」,确实很合!
何以猪血汤都丢酸菜?有的还再加韭菜末。何也?「粗物搭粗物」也!那些比较「浊」的食材,人们自然找另一款「强粗之物」来互作压制。
▋懂得在乡下地方寻觅到好的早饭
我有一观察,乡镇的美食,表现在早饭上。所以高明的饕客如果下榻在乡镇(不管是出差或旅游),应该不轻易放过那珍贵的早餐!通常他不在入住的旅馆吃供应的早餐(哪怕是五星级酒店),反而不嫌麻烦的跑至外头的市集啦、菜市啦去找当地的乡土早点。像东京这种大城,早餐固然丰盛;但它不是乡下,它吃不到你在河南乡下、江西赣南乡下、云南乡下的那种乡土早餐。甚至也吃不到你在北港、嘉义、屏东的那种早餐。所以,要算得上很会吃,不但懂吃,他还要很懂风土人情。
像美国这个先进大国,驱车游赏,惬意极了,但吃早饭,很没特色!而到了乡旧的老国,比方说,大陆,那就是早餐的天堂了。乃乡下太多太多了。我去过不少次西安。说起西安,是古城了吧,但早就是大城,又早就建设先进,我发现早餐不易找了。直到有朋友说:「咱们到渭南去吃!」才知,好的早餐,必须带着乡土气。后来又去了离唐太宗墓不远的「袁家村」,哇,更精采了。
▋半夜在朋友家能为大伙整出一桌很有格调并巧思的消夜来
以我的观察,好吃的人,或厉害的饕客,很爱做消夜。尤其是在朋友家突然兴致来时!就像爵士乐的即兴演奏。
冰箱里,有吃剩的炒茄子,看起来乌漆嘛黑的,他心生一计,问出女主人面粉放在何处,便用水调成一碗稀稀的面糊,以茄子沾上面衣去炸,成了一盘简易版临时成军的「茄子天妇罗」。
又冰箱里有昨天在外头切剩的一盘卤菜,有牛筋、牛腱、豆干(已没有了卤蛋、海带),便把牛筋牛腱切成小块,豆干切丝,再找出刚才开冰箱时就瞄到的一两茎蒜苗,将之切成菱形小段,与牛肉牛腱同炒,变成一盘「蒜苗牛筋」也。
倘这个家庭还刚好有剩饭,又蛋架上尚留着一两个鸡蛋的,当然,就能马上出他一盘「满汉全席也不换」的蛋炒饭。
有时只有剩饭,却没有蛋,怎么办?
也不是问题。先问,有没有萝卜干或老雪菜?如有,就将萝卜干切得碎碎的,不用多,用油先炒,炒上一阵,再投饭,炒稍稍一下,起锅,就算是有一盘炒饭了。同理,先投切成极碎的老雪菜(即腌得比较久、发黄的雪里红)去油炒,接着再投饭,如此便是另一种简略版炒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