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黑死金属的低吼喉音 阵头家将的高扬旗帜──郑文堂的《冲组》

▲《冲组》2017高雄电影节闭幕片,且为「世界首映」。(图/高雄电影节提供)

文 /陈平浩

郑文堂导演一向稳健地以影像作品参与台湾政治,而且每次制作皆有实验性的常识。新作《冲组》亦然,不旦以闪灵乐团作为灵感来源与叙事主轴,以其黑死金属歌曲贯穿全片声轨,更让团员加入编剧团队──郑文堂一路走来贴紧时代脉动、对年轻世代的视野与动力保持好奇与开放,这正形塑了郑文堂电影作品多样的、生鲜活泼的风貌。

▲郑文堂导演一向稳健地以影像作品参与台湾的政治。(图/高雄电影节提供)

为了不让「陆资」(红色资本)在家乡台南后壁土沟村圈地插旗、起造「中国城」商场,吸引陆客游览车排队进驻,吃冰、血拚、观赏庙埕上的「宋江阵表演」,爱乡爱土也热爱闪灵乐团的家将阿德仔,千里迢迢远赴台北,意欲当面邀请历来呛声中国不遗余力的闪灵,下乡表演,以摇滚乐改变世界。谁知,正在拚事业的闪灵,担心敏感的政治言论会吓跑赞助商,反而视阿德仔为麻烦负累:阿德仔是一位「冲组」,哪里有事冲哪里,甚至在彼时白热化起来的反黑箱服贸运动现场,抡拳、拔刀、丢鞋砸大官...。对闪灵失望之余,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的阿德仔,垂头丧气逗留台中,却意外偶遇同为闪灵脑粉日本滑板少女──她误认阿德仔是她日夜迷恋的「醒灵寺」的「潘正源」(此乃闪灵歌曲里的架空人物、通灵的台湾硬汉),甚至想要以身相许...。受此激励和鼓舞,阿德仔再度擎起了家将旗帜,决定一路南返故乡,「自己的家乡自己救」,在庙埕上以阵头直接与「中国城」对干拼命...。

▲《冲组》剧照。(图/高雄电影节提供)

这是一部爽口好看而且痛快淋漓的台湾电影,生猛活跳、热闹滚滚,呐喊、欢呼、与音乐(闪灵的喑哑与嘶吼) 互相撞击交错,既有日本青春电影的色彩与节奏,也有黑狼那卡西式台客气口与气味。独树一帜的是,导演在电影画面的动态影像上不时叠映了漫画图文,恰好贴合人物形象鲜明、言行直白有力、叙事简洁顺畅的动漫风格。

然而,「动漫化」从来都不代表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冲组」也不意味着戴上钢盔盲目往前冲:《冲组》是一部刺激复杂政治思考的电影。也许有人拍板笃定此片乃是「以闪灵嘶吼来呛声中国」、无疑是一部呼应近十年来台湾青年呐喊的政治正确电影──然而,内情并非如此单纯。全片充满了色彩鲜明、生猛有力的政治符号与象征,但它们并没有被整编收拢在一言堂的窄硬论述里,它们甚至彼此不乏矛盾,迸生了种种耐人寻味、迫人思考的暧昧之处。

▲《冲组》剧照。(图/高雄电影节提供)

比如,除了只在两三场戏里露脸的(万恶K党)「国语官员」之外,片中最主要的「反派」其实是一位「台语乡亲」:他操持流利台语,口沫横飞的说服乡人接受陆资与陆客,好让家乡「经济起飞」、借以建设故乡。他是「自己人」吗?或者,这是(台湾近代史里反复出现的)「自己人开城门迎盗匪」吗?「猪队友」还能算是队友吗?究竟应该想方设法「化敌为友」还是严格冷硬「区分敌友」?

▲《冲组》剧照。(图/高雄电影节提供)

全片的语言使用极为繁复,不同语言交错之际便是别有深意之处──正如闪灵的歌曲,既有台语和英语、也有文言歌词古雅台语、甚至还有纯粹人声喉音的嘎哑嘶吼。台南后壁土沟村,无论老少皆一口轮转台语,对比于游览车陆客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包括担任导游的那位猪队友乡民的台湾国语。台北的摇滚乐现场亦是台语不断,无论赞声或干话──尽管会被下港人视为不够纯正道地、「天龙国的台语」。然而,台语摇滚天团闪灵的团长Doris,当她夹在外国黑死金属乐手友人「阿逗仔」和本土庙埕台客闪灵粉丝「阿德仔」两造之间,她的(美式)英语显然比台语还要流利。「土台客」在刻板印象里必然和「国际化」绝缘,但「阿德仔」却意外能以零星英语同「阿逗仔」沟通。接近片末, 阿德仔在台中(一个歌剧院和金钱豹比邻的城市)邂逅了那位令他振衰起敝、重整旗鼓的日本少女,虽然同为闪灵粉丝而能以喑哑低吼互通心声,但比手画脚、鸡同鸭讲之际,居然只有AV里的日语短句恰好派上用场...。

▲闪灵的团长Doris。(图/高雄电影节提供)

最为复杂暧昧的恰好乃是片名「冲组」。党外时代出现的词汇「冲组」,意谓着「火牛阵」,在与镇暴警察对峙的八O年代街头抗争现场,冒险果敢站上第一线的硬汉──然而,当年不少冲组其实被某些社会干部当成「砲灰」,冲组一头往前牴撞、政治菁英在后方摇旗呐喊呼口号下指令,甚至,一旦情势失控,一见苗头不对,某些头人却迳行「落跑」、「放生」了群众。「愚忠」而「愚勇」的「冲组」在九O年代逐渐消失,此因政治菁英决定从「街头路线」转进「议会路线」、以「数人头」取代「打破头」、从「街头抗议示威游行」转战「选举造势晚会扫街握手拜票」...。

直到2008年K党再度执政,「冲组」也才随之再度现身──片名「冲组」指涉的正是男主角阿德仔。然而,闪灵却似乎没那么「冲」,好像有所踌躇踟蹰:碍于乐团需要厂商赞助、支持与挹注巡回表演,负责乐团行政庶务的Doris几次要求团员必须刹车或裹足,不能一如从前那么「冲」了。也因此Doris在片中与坚持摇滚精神的Freddy起了口角──Doris好像有点衰小,身为团长而必须打理内务与财务、规划未来与发展,因而仿佛不得不扛起「不冲」和「保守」的指责。然而,难道是:男人之所以能够在前台担任冲组,是否正因有女人在后台稳定支柱呢?这个「冲或不冲」的拉锯,同时也反映了近十年来中国政府打压或封杀政治不正确或发表政治异议的艺人的肃杀现象──从周子瑜戴立忍艺术与政治,从来无法分割。

▲《冲组》剧照。(图/高雄电影节提供)

更值得玩味的是,此片于2014年开镜拍摄,彼时尚未政党轮替,高墙尚未倒下、革命尚未成功。不过,此片杀青迄今预备登上大银幕的2017年,政局与时势已然丕变──D党重返执政,不少那些年并肩抗争的干部同志也鱼贯进入政府或体制、担任幕僚或官员。闪灵的主唱与核心要角Freddy也披上时代力量战袍选上立委。于是,电影前制拍摄时期的闪灵,关注「摇滚乐如何改变世界」、「艺术如何参与政治」、「如何抵抗那败坏的或邪恶的政治镇压暴力或者政治渗透力」;电影杀青上映时期的闪灵,如今则必须面对「政策拟定」或「政治专业执行运作」、「换了位置之后如何不换脑袋」、「摇滚乐如何不被世界改变」。

从舞台到质询台,从摇滚野台到政治舞台,从体制外到体制内,这将不只是闪灵与Freddy势必接受的挑战,也是过去几年热情义愤的加入抗争、「以影音介入政治」的电影人的挑战,更是我们这些观众、我们这些既见证了也经历了(从野草莓到三一八)遍地烽火的年轻世代观众所必须迎击的挑战──如何能够继续奔跑当一个冲组,而不仅仅退回电影院当一名观众。

▲《冲组》剧照。(图/高雄电影节提供)

●作者:陈平浩影评人,1980年生。影评散见《放映周报》、《纪工报》、《周刊编集》与《电影欣赏》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