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精选》表述深植于当下的特定关怀 台新艺术奖迈入20周年

第20届台新艺术奖3大奖项得主合影,左起:杨凯婷、张宝慧、姚立群、杨奇殷、黎焕雄、李亦凡、洪梓倪、王墨林。(图/ PAR表演艺术提供)

2002年,我接到基金会黄韵瑾执行长电话,她提出主办年度艺术奖的构想,征询我的个人意见。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省事事省(台语),并在对话中反复表达对此有所保留的态度。这段对话,最后有什么结论,印象已经模糊,总之,执行长的态度就是:势在必行。

倏忽而过,就是20年,63个作品得奖,312个作品入围决审,以第20届的提名名单为计算参考,应有超过2000个作品获得提名。以台湾艺术领域的规模而论,这些数字颇为可观,或也可以代表台新艺术奖影响之广——至少就观照范围而论。

台新艺术奖是一个包括,并跨越视觉艺术与表演艺术领域的奖项,以「突破框架」、「跨域对话」为目标的评审机制设计,是其有别于其他艺术奖项的自我定位特色。这样的跨越对话,对入围和获奖名单的决定,乃至于对整体艺术生态的演变,有什么具体的影响,需要更多资料的梳理、更细腻的分析,非本文所能处理,因此,我接下来的讨论将会以表演艺术领域为主,虽不特别强调「突破框架」或「跨领域」的观点,但并非不受影响,也会尝试表达跨越的意识。

表演艺术奖项的前世今生

记忆所及,最早以表演艺术为范围办理竞赛奖项的活动,应该是1999年由《中国时报》主办,「表演艺术年度十大」与「晶球奖」(注1)网路票选活动,但之后因为客观因素无法配合,表演艺术界缺乏共识,无疾而终。自此而后,即使偶有创立「台湾东尼奖」的呼吁,但终究未成气候,2019年,文化部回应表演艺术联盟所提出的呼吁,交付国家表演艺术中心进行咨询研究,研议后续,但至今似乎也仍无具体规划。

过往针对设立表演艺术专属奖项的讨论,多集中于如何有公平的评审机制,如何有更多奖项以提高鼓励的效益,如何得到官方的支持与不介入的承诺,以及如何顾及观众(市场?)的反应,至于设立奖项的用意,无非就是对表演艺术工作者努力的肯定,并期待能刺激观众参与表演艺术的意愿。

台新艺术奖之所以能够持续举办20年,基础厚实的民间基金会的支持,没有官方介入的疑虑,当然是主要原因;年度聘任专责提名观察委员的机制,提名、复审、决审的完整过程,是对「长期参与观察」基准的回应;透过媒体与专业社群及社会的持续对话,因应外在环境改变的评审机制的调整,也强化了这个奖项的专业性与公共性。20年持续不断的努力,即使不能在业界得到一致而无保留的支持,对其专业性的肯定,应是共识。

因此,台新艺术奖的举办,部分回应了表演艺术社群的期待,或许稍微纾解了长久以来的失望。但,随着外在环境的变化,艺术奖本身也随之改变,而逐渐从「奖励杰出创意表现,突显专业成就」(注2)的给奖褒扬,逐渐演化为反思社会现实、驱动未来能量(注3)、「回应时代与技术媒介的演进」(注4)的表述宣示。

我对台新艺术奖20周年的回顾,以这样的演化历程为基础。

艺术奖与专业社群的关系

对创作者与制作团队来说,从提名、入围、到获奖的整个过程,就是直接而实质的肯定,过程中的一连串论述与辩证,包括提名观察员的提名理由与年度观察报告,入围与决审会议中的论辩角力,刊载于合作媒体上的个别作品评论,乃至于包括这篇文章在内的各种外部观察报告,并非只是对作品单纯的高低评价,而是透过对作品的讨论批评,形成对存在于此时此地的生命状态的一种关注——无论那是对遗忘与冷漠的抵抗(《明白歌|走唱白色记忆:未竟的故人事与未来歌》),对艺术典范的质疑与解构(《凯吉一岁》),或往前卫理想的复返(《感伤旅行(kanshooryokoo)─当你前往南方我漫长的忧郁变成一座用遗忘构成的西伯利亚》)。

台新艺术奖毋宁是一个变焦镜头,不断地在广角与特写之间保持动态,但最后会逐渐聚焦于「年度」的意义,而能在众声喧哗的社会语境中,从繁华炫目的表演艺术景观中,归纳出值得大家关注的现象、议题、趋势,例如「爆炸性讯息的煽动力,以及在不知尽头的疫情蔓延时刻下,人的赤裸处境」(《台北机电人2.0:讯息瘟疫》),并且提出评论,形成一个持续对话的回圈。

我曾在另一篇文章中,从自己参与评审过程的经验,对艺术奖的本质提出:「不在表彰一种超时空的卓越准则,而在表述深植于当下的特定关怀」的论点(注5),第20届决审团也曾提出「现今最该关注、思考和发觉的艺术『当代性』」、「艺术创作以何种面貌回应了这个时代、回应了创作的技术媒介的演进」的观察原则(注6),而如果我们大致浏览历届入围及获奖名单,似乎也可以发现「此时此地」、「当代性」的意识,愈来愈清楚地反映在评审的选择,从全面性、普遍性的观照,逐渐往即时的、在地的论述移动。就这一点而论,我个人以为「跨领域」的对话,发挥了一定的影响,换言之,视觉艺术界对论述的强调,拓展了表演艺术界对作品的思考。(注7)

因此,台新艺术奖的举办,不仅只是对表演艺术专业工作者的支持鼓励,更重要的,是透过一个完整的评选╱评论机制,回应创作者对形式和语汇的探索、自我追求、和社会关怀,持续对话,在剧场之外的历史现实与社会脉络中,创造出一个创作观念、政治思维、美学理想彼此竞争折冲的场域,也就是「艺术评论」的场域,以扩展表演艺术行动的影响范围,延伸表演艺术作品的生命周期。

艺术奖与观众(大众)的距离

如果将台新艺术奖历年入围与得奖名单摊开来看,以表演艺术领域而论,所谓的「小剧场」作品,或年轻创作者的新创作品(包括剧场、舞蹈、音乐),明显地占绝大多数,较为一般观众熟知的团体,如云门舞集、优剧场、表演工作坊、国光剧团、明华园、当代传奇剧团,虽都有入围得奖纪录,但票房表现亮眼、颇受观众欢迎的团体,如屏风表演班、故事工厂、绿光剧团、全民大剧团等,则都未曾入围获奖(仅有果陀剧团曾以《ART》入围),大小之别、专家与大众之别、艺术与通俗之别,似乎确然可证。这样的落差,也好像印证了部分论者对艺术奖评审机制标准「曲高和寡」的疑虑,部分创作者对所谓「前卫」或「菁英」品味的批判,或,观众选择是否应该被纳入评选机制的诉求。

2021年第20届台新艺术奖,以更极端的方式突显出这样的矛盾:人力飞行剧团的《感伤旅行(kanshooryokoo)—当你前往南方我漫长的忧郁变成一座用遗忘构成的西伯利亚》,身体气象馆与人力飞行剧团共制的《王子.哈姆雷特》,分别获得年度大奖和表演艺术奖,两个作品都在台北最具代表性的小剧场空间——牯岭街小剧场演出,总共演出8场,观众人数合计应不超过1,000人,大约就是另一个入围作品《江.云╱之.间》(表演工作坊),或绿光剧团「国民戏剧」系列作品,一场演出的观众人数。

对我来说,艺术奖与观众(大众)之间的距离,是理所当然的存在,也因此才有让创作与欣赏的两端都有向前趋近、接近彼此的动力,而不致沦为简单的生产与消费关系。因此,以民粹主义(populist)观点,对艺术奖的公共性所提出的检验或质疑,并不是有意义的论证。简言之,艺术奖的举办,本来就不是为了反映社会主流思维,或一般大众的文化品味,而是对这个社会的人们,提出思想与情感的挑战,提出「突破框架」与「人文关怀」的挑战,并且透过公众讨论平台(ARTalks 专网)的建立,和观察评论的公共教育资源(台新艺术奖文献),向大众伸出手,邀请他们共同面向舞台、面向社会。如我曾在另一篇文章中所说的:「艺术奖的颁发,除了是对创作者的肯定之外,更重要的,是提供给观众一个如万花筒般的艺术景观,既有感性的满足,也不缺智性的启发,引导他们不断拓展观看的视野、思考的面向、和人生的经验。」(注8)

未来的20年

台新艺术奖20年的坚持不辍,确实值得推崇,各种针对个人与基金会的奖项肯定,也是实至名归,所有提名、入围、得奖的创作者╱团队,在台湾当代艺术领域中,也都留下足以为后来者借镜、对话,甚至超越的成绩证明。在艺术奖进入第三个decade的此时此刻,对过去两个decade的阶段性回顾,于我个人,是重新反思艺术奖的意涵与价值,于艺术奖的历史与现实意义,则是档案研究与评论研究的开始。

未来的20年,会是如何,我们或许无可预知,也难想像,但透过档案与评论的梳理探究,与表演艺术专业社群、学术研究机构,乃至于社会大众,进行更广泛而深入的对话,是期待,也是要求。

因此,这不是一篇总结性的观察报告,而是未来档案研究的引言。

本文作者:陈正熙(国立台湾戏曲学院专任助理教授)

(本文摘自《PAR表演艺术12月号第350期》)

《PAR表演艺术12月号第35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