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精选》谁说站在光里的才是英雄

1978年12月16日《薪传》首演夜。100位嘉义农专学生与云门舞者举着火把,站满嘉义体育馆的舞台。(图/云门基金会提供)

小时候,每年除夕团圆饭前的一个重要仪式,就是看着父亲小心翼翼裁了一条红色长纸,然后用毛笔写上:「河南范阳卢氏历代先祖」,供饭、祭酒,然后送走「先祖」们。

1977年,我还在念国中,这一年父亲过世,那一条墨笔红纸的祖宗牌位不再出现在团圆夜的客厅。「河南范阳」4个字移到父亲坟头的大理石立碑上,说明了父亲是范阳人后来客家于福建永定的历代子孙。

1978年中美断交,喔不,现在政治正确说法应该是台美断交,电视上出现砸鸡蛋抗议游行的新闻画面,这是在连串的国际外交挫败之后,最后一根打击台湾的稻草,如果地球上只能有一个中国,但中华民国最好的朋友——美国,却选择了对岸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怎么能不群情激愤,长我4岁的哥哥边看电视边跟我说,我们很难再拯救大陆同胞,消灭万恶共匪了。

在报纸一角,我看到云门舞集《薪传》首演的报导,海报上一群黑噜噜但眼睛炯炯有神看向远方的舞者们,我记得报上有「祖先」、「唐山渡台湾」、「处变不惊」这些形容的字眼,然后与它擦身而过。

我还在继续长大,在〈龙的传人〉、〈青海的草原〉、〈鹿港小镇〉及〈橄榄树〉的歌词里迷迷糊糊地长大,在《夜行货车》、《看海的日子》、《代马输卒手记》这些小说里,懵懂地认识政治社会框架下人性的困顿,老百姓的矛盾与挣扎。我还是没有好好去想过祖先跟我的关系,除了身分证上的祖籍注载之外。

1979年冬天,住在高雄火车站附近的我,目睹了军警拿着一个小眼睛男人的照片在熟悉的街景里出现,后来知道他叫「施明德」,再后来,在更多的新闻里不停地注意到「动员勘乱时期」、「美丽岛事件」斗大的新闻标题,而后者牵动了「动员勘乱时期」这个大帽子下,长达38年(1949-1987) 铁板一块的戒严令即将松绑。这一幕是解严的前奏曲,对有些人而言,戒严是一场黑色的梦,掉入了深渊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对三、四、五年级的戒严世代而言,戒严则是白色的梦,你可以自由地活着,但不能自由地思想着。

一群集体的清新力量

我及很多的我们,在当时还并不理解,当权者在课本里以「祖先」定义了「我是谁」的框架,即使我从未去过河南范阳或任何一个课本里的「故土」。当这些影响台湾存在感的危机接踵发生的时候,在校园里外我已经感觉到社会里有一种水已近沸点,但锅盖尚未掀开的气氛,特别是《中国时报》的「人间副刊」总是气势庞然地刊出企划型的编辑内容,新的文化人物、艺术文章,报导文学类型的开启、还有艰涩的文化批评,我感觉有一群集体的清新力量正在跟「框架」走不一样的方向,读到了朱铭、洪通、陈达、阮义忠,李昂……我认识了云门舞集林怀民。

1983年,云门10岁,正在阳明山读新闻系大三的我,已经是云门的追星族,在台北市青年公园里看过《小鼓手》、《廖添丁》,在报纸上看到这位在美新处演讲,带回西方当代最新的艺术实验以及现代舞的照片及解说,看不懂,但没关系,它们还在实验,还在模模糊糊地长大,跟我(们)一样。

《白蛇传》看得懂,白蛇、青蛇、法海、许仙,林怀民把他们拉到了现代,扭动的身躯传递了强烈的浪漫、叛逆、恐惧与对立,不是戏曲,但音乐(作曲赖德和)里都是传统的声响,那些声响吓人,好像在说话,那些耸肩缩腹的奇特身体,让他们从戏本里走了出来,跟我们平起平坐。最重要的是,他们继承了文化系统,但性格上已脱离原来的框架。

而1983年我看到的《薪传》呢?它天生就在说着「风雨生信心」的老掉牙故事,通俗到太容易懂了,它在嘉义首演前一天,我们这一「国」就在国际的外交游戏里出局了,举国飘摇,国家信心被打趴,赶上成为集体情绪的一个出口,成为一张描绘这块蕃薯地的新履历,在当时的台湾文化界自然成为论述与评论的焦点。

我的第一次《薪传》经验是在台北的中华体育馆(1988年拆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上万人一起看现代舞,带着新闻里的传说印象,还没开演我的心就怦怦跳着,从开幕的点香祭拜,微光里的点点香火,舞者褪去彩色的服装,便蒙太奇地走入百年前的海上冒险之旅,时而划天而过的叫声,撕心裂肺的呐喊,齐心一致的呼嘿,伴随着朱宗庆打击乐团一阵阵令人揪心的鼓声,穿风越浪,让观众跟巨大白布下翻飞落下的生命,一起握紧了拳头,每每当鼓声安静下来时,观众也宛如竭力后而必须在座椅上深深松口气。印象深刻的是在〈节庆〉一折欢庆的红色彩带舞结束后,看到舞台落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长幅,全场观众宛如一起跑完马拉松一般欢声雷动。

老实说,这个到幕尾还有国旗歌助涨情绪的《薪传》版本,当时我不甚满意,但一直说不出来是什么理由,让我在积累一个晚上的满眶泪水,鼓红双掌喜迎节庆之后,忽然有被拉回到现实的违和感跑了出来。有趣的是,后来重修的版本这一段就再也没出现过。

冲撞框架,带来思想的自由

自由地思想着,是战后婴儿潮世代从1970年代开始蒙蒙混混发出的集体渴望,延续到1980年代的台湾政治、社会运动到文化界,党外杂志混杂着政治、文化、电影、甚至性爱等禁忌思潮,一期一期地摆在重庆南路书摊上,公馆巷子里的小书店,禁了再印、印了再禁。再后来,现代剧场加入进来,反共话剧大汉天声式的作品,再也难号召观众,取而代之的是兰陵剧坊、表演工作坊,还有藏身于大楼地下室的各式小剧场,改写传统、挑战威权或直捣个体价值的各式作品。直到2003年云门30周年再看《薪传》,与同行聊起当年心中的遗憾时,才理解当年那个违和感可能出自于我肤浅的反骨思维,因为我其实就是在70年代这群充满理想主义的知识分子,或实验,或迂回或集体冲撞框架而受惠的一代,可以自由地思想着。

事实上整个80年代开始,台湾社会便蕴酿着愈来愈活跃的思辩能量,1987年解严之后,故国标本渐渐留在党国文献里,而外省本省混合的文化纠结、缠绵与共生成为台湾文化主体缺一不可的群像,一个渐已成形的文化自我。两岸开放后,1993年云门第一次踏上中国大陆,《薪传》成为首选作品,对应于当年尚未从样板戏主流审美风格走出来,也谨慎地摸索新的舞台语言的中国,《薪传》既是台湾人的故事,也是中国劳动人民的故事,《薪传》大量屈膝俯身在地上的身体,和样板芭蕾的飞扬高昂截然不同,作品从「国」的视角移至「民」的视角,舞剧中没有被压迫阶层的控诉,只有劳动、收获与喜悦,在还没有动车(高铁)的年代,许多年轻学生骑了5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挤在门口看能不能幸运地得到一张票。那个文化现场爆涨着对台湾的好奇与文化仰慕的热情,我记得在剧院门口一位刚跟我交换名片的男士对我说,「我想知道台湾跟中国有什么不同?现在我知道了。」

在过去45年里,《薪传》全本在国内外演出共计174场,最后一次演出是2003年云门30周年,台上是包括李静君、吴义芳、周章佞等几位如今大家都熟知的老云门人,这一批人担纲了整个1990至2000年云门走南闯北成为一个品牌舞团的要角,《薪传》去了许多西方城市演出,当去掉「中国」╱「台湾」国族认同的意识形态拉锯之后,在国际舞台上,它回到「人」的视角,是很多家族都有的移民故事,为美好生命的向往而义无反顾,就像作物一样寻找更好的阳光、空气、水。更不用说《薪传》在新加坡、菲律宾这些华人移民城市得到的共鸣,云门舞集很快地便成为华人文化圈的的标竿地位。

走过半世纪的历史风浪,而始终坚持

这几年如果要看《薪传》,只有断断续续地在北艺大舞蹈系学校公演里可以看到,本以为大时代已过,《薪传》早已是上一代云门人相聚时笑看剧场人生的一页传奇,而天团超过160支的舞码选单里早已风格递变,剧场里的潮流也不知道翻了几番。云门50周年,林老师忽然来电告知决定要演《薪传》。言犹在耳,我还在消化「告别年代以志纪念」的写稿念头里,电视上美国众议院长裴洛西踩着高跟鞋来了,对岸报复性的围台演习也来了,4月号的《经济学人》杂志用封面把「地表上最危险的区域」靶心指向台湾,我内心担忧着:这个《薪传》怎么总选在历史转折点上出现?

我问林老师,政治环境多变,还演《薪传》吗?林老师毫不犹豫在电话那一头说:「为什么要担心呢?我们只能努力生活,而且大疫过后,人人需要抚慰。」我在电话这头默然,为自己的「把关」忧虑觉得惭愧,一个创作者如果不发乎心,如何走过半世纪的历史风浪,而始终坚持舞蹈也可以作为与社会沟通的行业。

45年来关于《薪传》的论述总必绑着1978年中美断交首日的孤儿外交史,在不同时代移转的各种权力角度里,《薪传》里的剧情也往往被赋予了不同的政治正确解读。但《薪传》在首演那一夜获得的观众回馈,从本来「生无可恋」的社会情绪到脚踩土地「处变不惊」的风雨信心,之后在林老师心目中就成为一个抚慰人心的作品,因为它用浅显的语言改变人们对困境的看法,困境或许没有消失,但人们需要鼓舞的力量。人们记得的《薪传》不是因为优美,而是踩着泥土的人不分彼此,没有推卸,在生活的苦涩与甜美中继续努力的继承者群像。

2023年春天,当《薪传》再度面世时,病毒,战争,天灾,封控,都告一段落了吗?马路上跑外卖的小哥、计程车司机、失业的柜姐、导游、回到家乡耕耘的青农,岛上人民永远需要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祷告词来表达平凡的愿望。笨蛋!何必担心,《薪传》的重点不是从哪里来呀,而是你决心去向哪里!在未知里去寻找曙光是每一代人都该有的权利,每一代人也都有自己的拓荒使命,而这个跨世代的剧场作品,将有机会让台湾的五代观众展开难得的《薪传》对话,厘清自己的文化纠葛及价值观的变异,这才是新版《薪传》最令人期待的社会意义。

最后,借用陈奕迅唱的〈孤勇者〉里,一段铿锵的歌词向所有拓荒人及50年以各种姿态冲撞框架的艺术先行者致敬:

致那黑夜中的呜咽与怒吼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是英雄

本文作者:卢健英

(本文摘自《PAR表演艺术3月号第352期》)

《PAR表演艺术3月号第35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