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益:以生活流的逻辑细密编织角色的性格网络

山海情》剧照

独孤岛主

岁末年初,随着讲述大众生活的口碑剧集装台》与《山海情》的播出,张嘉益经历了非凡之年的中国观众的视野里又获得了较高的关注度。平心而论,张嘉益在荧屏上的存在感,不是三天两头密集出镜的流量明星式显露,也不是独霸某种类型性格演员那样惊艳登场。所以当我们回望他30年的演艺生涯时,脑海里会突然闪回许许多多性格类型样貌各不相同的影视人物,然后将他们整合到同一幅画框中。与此同时,我们会“哇”地一声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人叫作张嘉益。原来就是他!他演过《蜗居》《我不是潘金莲》,甚至也演过《魔表》。

这样的印象,在最近几年比较密集地观看到张嘉益参演的作品时常会出现。这并不代表他是个“路人选手”,恰恰相反,若沉下心来梳理张嘉益迄今的表演生涯,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不同的影片中,他饰演角色几乎都没有雷同,也就是说,假如你事先并不认识有一个名叫“张嘉益”的演员,你几乎不会发现这些影片中的角色都是他扮演的。

这就是表演的奇妙之处,同时也是张嘉益作为一名演员的最大特征——即以一种“无招胜有招”的姿态,低调、沉稳,将自身的“明星光环”隐匿在一个个浑然天成的角色里。用“变色龙”来形容这种姿态及张嘉益本人的表演进阶过程,可能比较恰当。华语电影史上很少出现这样的演员。因为以既有的“本色形象畸变为个人风格标识鲜明的表演总体形象,往往是一个演员“苦尽甘来”的象征。但从张嘉益塑造的各类人物来看,并不存在这样的特征。

如今回看1990年上映的儿童片《魔表》,许多观众一定对这个一夜间长大的小伙子留有深刻印象。当时的张嘉益在演职员表上的名字还是“张小童”,这应该是他第一个大银幕角色——突然长大后迫不及待对镜中的自己秀肌肉的小康,表现出的是青春少年的躁动意味。片中的小康,身体是成年人的身体,心智仍然是个小孩,因此如何表现出不符合外形年龄的幼稚,是张嘉益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尽管《魔表》算不上他表演生涯的代表作,但他在片中充满青春意气的整体形象,与后来所饰演的一系列形象都有所不同。

在1994年黄建新导演的《背靠背,脸对脸》中,已经从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毕业分配到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张嘉益饰演的是一个精明的建筑商。年仅24岁的张嘉益,在片中表现出一副满口京片子的老成模样,与初出茅庐时的青春意气已不可同日而语。他语气轻柔,斜靠在床上,一边玩着手里的火柴盒(烟盒),一边目光锋利地拆穿李会计的把戏,在短短半分钟的戏份中,即表现出了人物吊儿郎当表象下的深沉心机。这个角色戏份不多,但置身于影片所营造的那种极具讽刺意味的勾心斗角情境中,却是锦上添花的存在。尽管这部电影没有为张嘉益带来即时性的大红大紫,却在他的表演生涯中担当了文献功能,令观众得以在27年后的今天回味张嘉益早在那个年代就已经完成得相当妥帖的举重若轻的演出。

对张嘉益的表演,笔者另一个比较深刻的印象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在具体作品中饰演的人物声线渐趋深沉,这也是令观众难以一下子回忆起《背靠背,脸对脸》中他所饰演的角色的一个重要原因。很多年来,张嘉益时而是“老好人”,时而是“警察专业户”,他的人物形象塑造逐渐有了一点被定型的趋势,似乎也与这种生理上的声音变化所加持的人物特征有关。他演过现实中的正义化身警察,也演过抗战时期的经典人物李向阳,但最出彩的无疑是出演普罗大众一员的中国普通男人。比如王小帅导演的《左右》里那个微微弓背,堆起无奈笑容的男主角肖路,是非常典型的以生活流逻辑细密编织角色性格网络的实践,这种表演方式并不致力于建立演员本身的所谓“风格特征”,而是可以直接达成对具体人物内心世界的独立性体认。

在堪称2000年代中国电视剧代表作之一的《蜗居》中,张嘉益饰演的宋思明集中展现了其对特定类型角色“去脸谱化”塑造的能力与能量。在宋思明最后去看海藻的戏份中,张嘉益运用纠结关头的微微皱眉以及不动声色间流露的犀利眼光,演出了一个从人类情感逻辑出发的普通中年男人,陷于情感挣扎的状态,并不是以往那种有着精明险恶样貌的形象。这是张嘉益的代表作之一,也非常集中地表现了他于细微处性情的表演思路。《蜗居》之于中国电视剧史的贡献,不仅仅是延展了现实主义题材,塑造了复杂的人生面向,更是在表演层面不断试探或出离情节剧式人物塑造的边界。

在电影《我不是潘金莲》里,张嘉益塑造的另一个官员形象马文彬市长更耐人寻味。全片他只有五场戏,场场都有令人物性格从羚羊挂角被剥离到显山露水的功能。开会的戏份中,张嘉益饰演的马文彬正襟危坐,全程看不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随着对李雪莲上访事件的卷入越来越深,他的狂怒本色与虚伪本质也逐渐暴露。张嘉益以非常高效且收放精准的演出烈度,直击人物内心,并峰回路转地令人物回归到了“官场变色龙”的形象中。于平泊处见爆发力,可以说是层次鲜明的内心外化表演实践。

距离初登银幕30年后,张嘉益出演的《在一起》中守土有责的院长张汉清与《山海情》里性情真挚的村民马喊水,是其描摹角色的最新成果。他将原金银潭医院院长张定宇坚定的情感状态外化为身体的表演,成就了《在一起》中那个与渐冻症抢时间、与新冠病毒抢生命的英雄式人物形象。在《山海情》的开局中,他用累计不到10分钟的表演完成了人物主体性建立,演出了马喊水的身份、见识在日常烟火中的质地。在去年末央视播出的《装台》里,张嘉益则以静制动地演活了走街串巷“讨生活”的装台人顺子的哀乐中年,开场与闫妮的对手戏更是展现了他对角色整体性格的把控能力,言语之间的停顿与凝滞,不仅仅在这一场景中呈现生存之乐观,更预示了其后经历风雨时的应对态度。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患有强直性脊柱炎,张嘉益在生活中——包括在许多影视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走路带风”或“霸气”的步伐,某种程度上是因为身体状况的客观限制所导致的。但在表演过程中,这一点恰恰被张嘉益化作了可以在表演姿态上做一点停顿并表达角色稳重气质的要素。

《装台》以及张艺谋即将开拍的《主角》,都是根据陕西作家陈彦的小说改编的,而这两部立足表现鲜活市井生态的作品,改编权恰恰都是张嘉益买下的。随着近年来越来越多关注普通百姓生活、剧作扎实的国产剧集涌现,如何慧眼识珠运作出最具时代精神与烟火气息的作品,对过了知天命之年的张嘉益而言,靠的是长达30余年的演出积淀和对社会人间的洞察力。同样,这也是张嘉益作为一位具备足够厚重度量的实力派,厚积薄发的另一种证明。他悄然支撑起了中国影视表演品格的最新面向,也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亘古不变的“由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的艺术观——这种观念超越了表演本身,足以成就具有大家品相的艺术人格。

(作者为戏剧与影视学博士、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