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郁症患者与陪伴者的爱、无奈与疼痛
重郁症患者与陪伴者的爱、无奈与疼痛。(图/三采文化提供)
献给你,精神病院里的一方阳光
★这场疾病带来的伤害,一方面来自它本身,另一方面切切实实地来自我真心诚意的朋友们。
每一次,他们说的每句话,都让我孤独得无以复加:我一个人了,我永远都是一个人了。
★我爸妈同样不能理解我,但他们竭尽全力去感知我的痛苦。
可以说,是我爸妈把我从生死边缘死拉硬拽拖了回来。
★忧郁症患者能披荆斩棘活下来,真的是一种坚强。
而更坚强的,是无论如何,誓死也要留住他们的朋友和亲人。
★他监督我按时吃药,在我痛苦时尽力劝解,最让我安慰的是:
他明白这是一种病,是生病的大脑在向我发出错误的指令,
而不是我自己在没事找事,无病呻吟。
【精彩书摘】
▍ 崩溃
短暂的生日宴结束后,朋友们要走了。
在病房里,我最好的朋友轻轻地跟我说:「你没发现你现在已经融入他们了吗?你跟他们走得太近了。」我沉默。
她说:「你总得要重新融入社会吧,你给你妈妈带来多大负担啊!」
我跪倒在椅子上,语带哽咽地说道:「我也想继续工作啊!我也不想给家里人带来负担啊!」可能突然被自己感动了,我真的啜泣哭了起来。另一位朋友拿了卫生纸给我,我好朋友看我这么扶不起也怒上心头,说道:「你别管她,随她哭!」
于是,我最后一根神经「啪啦」一声断了。我异常激动地对着她吼:「为什么要这样?!」然后起身狂奔跑到大厅去找我妈,像一个受了欺负跑去跟妈妈告状的孩子。
当时是吃饭时间,大家都在大厅吃饭。我「扑通」一下扑倒在我妈怀里,不顾他人地大声尖叫,放声大哭。我的嗓音真是好啊,我觉得我飙出了人间难得一闻的海豚音。我妈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紧抱着我紧张地问到底怎么了。整个餐厅的人也惊呆了,纷纷过来询问状况。我什么都管不了了,只顾着自己飙海豚音。这就是我的名气在病区一炮打响的开端。
▍ 魔咒
我妈的声音也开始颤抖,她像所有突遇困境的中年妇女一样,又无助又痛苦地嗔怨道:「小左,大家被你弄得饭都不想吃啦!」
我又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又给大家制造了麻烦。我拉着我妈,边哭边说:「妈妈,你去吃!妈妈,你去吃嘛!」
我好朋友也拉着我妈说:「阿姨!这种话不能说的!这种话不能说!」
我妈又拉着我重复着:「妈妈吃完了!妈妈吃完了!」
我们三个人像中了什么重复的魔咒,只会重复着专属自己的咒语。我们互相拉扯,互相回应,互相体恤,互相折磨,反反复复地说着:「这种话不能说的!这种话不能说的!」「妈,你去吃嘛!你去吃嘛!」「妈吃饱了!妈吃饱了!」⋯⋯闹剧在无限延续着。
▍ 道歉
哭到理智回来一点点的时候,我听到我好朋友和我妈解释说:「是我说错话了。」
我脑子「叮」一声,当即反应过来:我不能失去她!于是,我从我妈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紧紧抱着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了了!」
最后她走了,在电话里跟我说:「对不起,按你自己想做的去做吧,我永远支持你。」
▍ 「我们」
意识到我开始失控以后,我越发绝望。控制不住的情绪爆发,意味着我过去二十余年打造的「冷面笑匠」的「人设」开始崩塌。在其他人面前,我希望我自己永远是理智的、平缓的、深藏不露的、波澜不惊的。但现在,朋友随随便便的一句玩笑,对我来说,都足以致命。
我接到了我好友从北部打来的电话。她说听了来看我的朋友的描述,觉得我身处的环境很可怕。什么「姐姐」「弟弟」什么的,他只希望我赶快出院回家。
在我眼里,他们是最能理解我的病友,是一起并肩作战的朋友。而在我的朋友们眼里,除了我,他们都是神经病。但我觉得她们还没明白过来,我也是神经病的事实。
好友继续说:「『我们』正常人不能待在里面。」
我回:「是『你们』正常人不能待在里面。」
好友固执地纠正:「是『我们』正常人!」
我坚持划清界限:「是『你们』正常人。」
▍ 放弃
好友对我的「自甘堕落」非常恼火,语气直接地在电话里质
问我:「我不懂,你是不是在逃避什么?」
我说:「你觉得是什么?」
她说:「是现实。要工作,要面对,要承担压力,你就想往那一躺,来逃避这一切。」
我。语。塞。了。
事实上,为了维护工作,为了否认自己的无能,为了和忧郁抗争,为了面对这个世界,我痛不欲生地在工作岗位上坚持了近两个月。直到我自杀,我爸才强制命令我辞职。
我的好朋友却和我说:「你在逃避。」然后她继续说:「你没有斗志了。」
累积在我心里的情绪又一次被点燃,我强硬地和她对质:「斗志?哼,你让我从哪提起斗志?当你早上一睁眼就开始头痛胸痛,绝望感每天打击你的精神,疲惫时刻侵袭你的肉体,想死的欲望成天冲击你的大脑,你不受控地记忆力退化,思维迟缓,说话变慢,你跟我说斗志?!我从哪生出斗志?!你说啊,你说啊,你说啊!」
她回:「是你在放弃。」
我冷笑着:「是我自己想放弃的吗?」
她语调上扬着说:「是啊,就是啊。是你自己想放弃的。」
是吗?可能是吧。事实上,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反正我都想放弃了。谁又在乎是谁说放弃的,随便吧。
▍ 审视
意识到朋友对我的杀伤力,我开始重新审视我与朋友们的关系。我清楚地感觉到:他们根本无法理解。
确实如此,有时候,我自己都不懂自己。这种强烈的隔阂感很奇妙。比如,你昨天吃了蛋糕,即便你今天吃了鸡腿,你也能记得昨天蛋糕的味道。但若你今天状态好一点,你就完全无法理解昨天为什么一心求死。
所以,每当朋友们真心诚意地说着「坚强点」「会好的」「想开点」「振作起来」时,都让我在心里更确认这件事:这场战斗,注定要我一个人孤军奋战了。
因为世界上,没有感同身受这种事。
▍ 心结
回到病房,我爸佯装高兴地和我说着话。但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我心里明白,他在竭尽全力支撑这个残破的家。养子债台高筑,解除关系又面临重重考虑;女儿患精神病住院,情况反反复复;妻子的心情无法消解,精神几近崩溃。但他不能倒下,作为一家之主,丈夫,父亲,男人。但其实,他也就是个一心维护着家庭的普通人。
我觉得我实在不够优秀,我的存在,就是为了给这个家庭蒙上更深的阴影。现在我生了这种病,更是给父母带来太多麻烦,太多不安,太多桎梏。在黑暗中,我泪眼婆娑地盯着我爸的眼睛,艰难地吐字:
「你⋯⋯」
「是⋯⋯不是⋯⋯是不是⋯⋯」
「很⋯⋯很⋯⋯后悔⋯⋯」
「很后悔⋯⋯」
「生⋯⋯了⋯⋯我⋯⋯」
你是不是很后悔生了我。
─这真的是我二十多年的疑惑和心结。
▍ 父亲
我爸明显被我的这个问题吓到了。他惊觉,他乖巧伶俐的女儿,竟然有这样不祥的心理活动。他坚定地说:「不后悔。我也绝不会后悔。二十多年,你从来没让家里人担心过,也没麻烦过家里人一点。你会得这个病,就是因为你实在太乖了。」
我泪如泉涌,慌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从小到大,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你和妈妈能开心一点⋯⋯我希望自己成绩卓越、功成名就,至少能给你们带来一点安慰,哪怕一点也好。可我现在在这里!可我现在却在这里!我不该得这种病的!都怪我!⋯⋯」我边哭边叽哩呱啦、语无伦次地讲了一大堆,最
后一句话是:「我觉得,没有我,大家会过得更好⋯⋯」
我爸回:「我不需要你功成名就,我不需要你做高官要职,不需要你做到才华横溢,不需要你做到出类拔萃,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就做我的女儿。」
─他是我爸爸,一个庸庸碌碌的普通人,却是我最伟大、最强大的父亲。
▍ 父爱
都说父爱如山,我爸这座大山更是缄默。但为了治愈我,他把这辈子的恶心话都说尽了,天天「爱爱爱」的,什么「我无法失去你」「你是我们的支柱」「你永远是我女儿」「爸爸很爱很爱你」的话,都说了个遍。
在忧郁症治疗的过程中,家人的支持和理解举足轻重,可以说是渡过这个难关最重要的一把钥匙。我爸为了我,苦苦钻研忧郁症,包括形成机制、躯体表现、康复手段等。硬是从一个精神科门外汉变成了半个专家。说起忧郁症来有模有样,还能向别人普及知识、说道半天。
他监督我按时吃药,在我痛苦时尽力劝解,最让我安慰的是:他明白这是一种病,是生病的大脑在向我发出错误的指令,而不是我自己在没事找事,无病呻吟。
▍ 家人
我真的为一些忧郁症患者感到心疼,特别是当他们至亲的人,尤其是父母,说出「你这不是病,你就是太闲,你太脆弱了」这样不负责任的话的时候。
这该是怎样的感觉啊。像是被欺负得遍体鳞伤的小孩回到家里,希望得到一点安抚,爸妈却一边向伤口撒盐一边说:「还不是你自己造的,撒点盐就好了。」
外界的波涛已是如此汹涌,停避的港湾又是如此残破不堪。
让他们怎么孤注一掷地去面对这一切呢?
我很庆幸,有这样一位父亲,也很庆幸,有竭尽全力去理解和支援我的家人。Mario 给了我一次重新审视人生的机会,也让我真切地明白:什么叫作真正的家人。
(本文摘自《我在精神病院抗忧郁:我们不是想太多,只是生病了,一个微笑忧郁症患者的住院日记》/三采文化出版)
【作者简介】
左灯|康复中的「微笑型忧郁症」患者
90后,简书签约作者,4年新闻传媒从业经验。看来开朗、乐观的二次元少女,社交达人,场面造high专家。
2017年9月,忧郁症被诱发。在经历了病发、怀疑、确诊、病重、自杀、送医等一系列事件后,被送进精神病院。因忧郁而无法阅读文字时,书写是她转移注意力的方法。没想到意外获得大量读者回响,和她分享心境、彼此加油。
她在精神病院住院38天,决定和自己的忧郁症「Mario」和平共处(当然发病时是另一回事),和大家一起为了「活着」努力。
《我在精神病院抗忧郁:我们不是想太多,只是生病了,一个微笑忧郁症患者的住院日记》/三采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