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尸体说了什么?张大春:我们能稍微开狱门体察一下吗
网搜小组/综合报导
高雄大寮监狱挟持事件,6名受刑人最后饮弹画下句点。知名作家张大春27日在脸书po文写「六具尸体说了些甚么?」他说,读一遍欧阳修评唐太宗矫情逾法、市恩钓誉的那篇〈纵囚论〉,就能够从人性、人权与法治、法理的角度去看清楚大寮监狱悲剧的本质。
张大春认为,「我们甚至误以为:狱中的不公不义也是罪与罚的一部份。欧阳修的文章具备了端严法理的立场,强调怙恶不悛所导致的虚伪亦属不智,可是更足以发人深省的,应该是对『人情』的体恤。」但是,人情有善善恶恶、是是非非的一面,也有人饥己饥、人溺己溺的一面。大家能够稍微打开狱门体察一下吗?「六具尸体要说的,也就是这么一点浅显的道理啊。」
张大春全文如下
不必吐口水,不必作文章,网民之略以文明自期者,一字一句重新读一遍欧阳修评唐太宗矫情逾法、市恩钓誉的那篇〈纵囚论〉,就能够从人性、人权与法治、法理的角度去看清楚大寮监狱悲剧的本质。而我会把这篇近千年前的文字贴在本栏的最下面。
欧阳修容或对于囚犯人权没有认识,但是他起码还能够从人情的角度看清一件事:当年李世民利用普遍人情中对于报恩、守信之感动,纵囚约返,之后众囚感恩戴德、践诺而归,明明是一出双方心照不宣的温情大戏。揭露伪善的确难堪,过往的历史人物也就罢了,纵使是后世之人,读到这样拆穿面目、看破手脚的痛快文字,也不免同情而尴尬───因为,我们又何尝不会为了表示自己的慈悲、和善、正义、公平而串演几出人生中的小戏呢?
可以想见:在各种媒体上说三道四的酸民和名嘴,都已逞尽口舌,在短短的十几个小时对峙冲突、以及不时受些枪声惊吓的过程中看见了六个重刑犯试图表达他们的公共意见。
这六个囚犯到死还很天真───也许有人会以为他们愚蠢───在不期能获取更大同情(而不全然是看热闹)的前提下,他们质疑陈水扁的保外就医或许是囿于特定的政治立场而然,可是一旦涉及「(病情)更严重的受刑人」,则其诉求便不能说只是出于自私或政治偏见,那是他们生活的世界里可能并不夸张的现实。同样的,假释门槛、狱中工资、冤情、减刑看来都不是昨天晚上这一夕之间媒体以及大众关注的焦点。当昨晚到今日凌晨都不是焦点的时候,六具冰冷的尸体也不可能再为不是话题的话题加温了。
换言之,大众很可以方便地说:这些人,不都是欧阳修〈纵囚论〉所谓的「罪大恶极」、「小人之尤甚者」吗?为他们争取了他们所在意的权益,那么当年受这些罪犯伤害的人、以及受连累的家属「又情何以堪呢」?这样的陈腔滥调,我们是不是也听多了呢?何以屡屡听之、说之而不以为厌足?
正因为我们对于人一旦入罪成囚,却仍以罪徒冠之、视之、待之。我们退居于安善良民的城堡之内,将有关于罪与罚的一切交付给无生无明的荒野;却假作不知道:狱外的世界如何不公不义,狱中的世界也就如何不公不义。我们甚至误以为:狱中的不公不义也是罪与罚的一部份。
欧阳修的文章具备了端严法理的立场,强调怙恶不悛所导致的虚伪亦属不智,可是更足以发人深省的,应该是对「人情」的体恤。人情有善善恶恶、是是非非的一面,也有人饥己饥、人溺己溺的一面。我们能够稍微打开狱门体察一下吗?
六具尸体要说的,也就是这么一点浅显的道理啊。────────────欧阳修〈纵囚论〉原文: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刑入于死者,乃罪大恶极,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此尤君子之尤难者也。方唐太宗之六年,录大辟囚三百余人,纵使还家,约其自归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归无后者,是君子之所难,而小人之所易也。此岂近于人情哉?
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盖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纵之去也,不意其必来以冀免,所以纵之乎?又安知夫被纵而去也,不意其自归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乌有所谓施恩德与夫知信义者哉?不然,太宗施恩德于天下,于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
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为恩德之致耳。」然此必无之事也。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耳。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